六盤水的風帶著礦砂的粗糲感。沈茵的白發梳得一絲不茍,白大褂口袋里依然別著野菊標本。當她看見輪椅上的父親時,手中的病歷夾哐當落地。
“阿遠?”她蹲下身,手指懸在父親枯瘦的手腕上方,最終只輕輕碰了碰那只銀鈴鐺,“你的肺……”
父親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血沫濺在沈茵的白大褂下擺,像雪地里綻開的紅梅。護士沖過來時,他死死攥住沈茵的袖口:“帶我去野菊坡。”
山坡上的野菊在夜色里泛著青白的光。母親的墓碑很小,碑前卻放著一束新鮮的藍紫色野菊——顯然有人常來。
沈茵推著輪椅停在碑前:“每年清明我都來,小歡也來。”
“小歡?”我猛地抬頭。
月光下,一個穿護士服的身影從菊叢中站起。她和我有著一模一樣的眼睛,左手腕系著氧化發黑的銀鈴鐺。
父親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像臺報廢的舊風箱。我們選擇了做親屬鑒定,而結果顯然如此。父親抓起染血的紙片塞進嘴里,像頭瀕死的野獸般咀嚼。藍野菊被他壓碎在身下,汁液浸透褲管,散發出苦澀的清香。
他面朝東方坐在輪椅上,懷里抱著那束沾血的藍野菊。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時,他忽然抬手摸了摸小歡的臉:“你的眼睛……像你媽媽看野菊的樣子。”
手垂落的瞬間,山坡上所有的野菊突然隨風倒伏,如同千萬個鞠躬的身影。
沈茵從白大褂口袋掏出個小鐵盒,將父親咳出的最后一口血抹在母親墓碑上。鮮紅的指印下,她刻下一行新字:
“林志遠與沈小歡合葬于此”
我的父親林志遠,在此永遠的長眠了,這一年我18歲。在我成年的第一年父親離開了我,但他對我說過即使18歲了,但對于成年人的世界我仍然是第一年,第一歲,我并未想到我最重要的親人,就此離開。
整理父親遺物時,我在他貼身衣袋發現三把鑰匙:
1.機修廠三號柜的銅鑰匙(紅繩)
2.衛生院鐵柜的鋼鑰匙(紅繩)
3.嶄新的黃銅鑰匙(系著藍野菊干花)
小歡盯著第三把鑰匙:“這是媽媽首飾盒的鑰匙。”
我們趕回老宅,在母親嫁妝箱底找到個描金漆盒。鎖眼插入鑰匙的瞬間,盒內傳出八音盒叮咚的旋律——《菊次郎的夏天》。
“阿茵:
當你看到這封信,我該在野菊坡下長眠了。
更衣柜里有真相,別讓阿遠知道小歡的事,他的肺……”
血跡在此處中斷。
小歡突然抽走信紙,對著陽光展開——背面有極淡的鉛筆拓印:
“縣福利院收據 No.980312林小歡”
簽字欄上,沈茵的名字覆蓋著母親的血指印。
深秋的野菊坡上,我和小歡栽下最后一株藍野菊。沈茵的輪椅停在母親碑前,她膝頭攤著那本泛黃的《塵肺病護理手冊》。
“當年我偽造了死亡證明。”她摩挲著書頁里的野菊標本,“你媽媽用最后力氣求我送走小歡——她說阿遠要是知道雙胞胎的事,肯定會放棄治療去挖礦掙錢。”
山風卷起滿地菊瓣,像場金色的雪。小歡將氧化的銀鈴鐺埋進父親墳前,我腕上的那只在風中叮當作響。
沈茵忽然咳嗽起來,指縫滲出鮮紅。她笑著擦掉血,將藍野菊種子撒向懸崖:
“明年這里……都會開成藍色。”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