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閣樓搬下一個落滿灰塵的樟木箱。
那是個陰雨綿綿的周末,窗外野菊被雨水打得低垂著頭。父親沉默地撬開生銹的鎖扣,掀開箱蓋的瞬間,一股混合著樟腦與時光的氣味撲面而來。
“你媽媽的東西。“他聲音沙啞,像在砂紙上磨過。
箱子里躺著一個紅漆剝落的木匣,匣蓋上刻著朵野菊,花瓣的紋路里嵌著經年累月的污垢。我伸手去碰,父親卻突然按住我的手:“先看信?!?
一封泛黃的信封靜靜躺在箱底,上面用娟秀的字跡寫著:“給小雪“。
信紙已經脆得幾乎碎裂,我小心翼翼地展開:
“小雪: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媽媽可能已經變成山坡上的野菊了。
別怪爸爸,他從來不知道我有這個木匣。
鑰匙在村口老槐樹第三個樹洞里,用紅繩系著——
去打開我留在衛生院更衣室的鐵柜吧?!?
落款日期是1998年3月12日,我出生前三個月。
父親盯著信紙,臉色突然變得慘白:“衛生院……她最后上班的地方?!?
雨下得更大了,野菊在窗外劇烈搖晃,像在無聲地吶喊。
村口的老槐樹已經枯死多年,樹洞被蜘蛛網層層覆蓋。我伸手進去,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一把纏著紅繩的鑰匙,和父親、沈茵那兩把一模一樣的三號柜鑰匙。
衛生院早改成了養老院,但當年的更衣室還在走廊盡頭。管理員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這排柜子二十多年沒人動過嘍?!?
鑰匙插進鎖眼的瞬間,鐵柜發出痛苦的呻吟。柜門彈開的剎那,一疊發霉的X光片嘩啦散落,最上面那張貼著標簽:“林小雪胎位檢查“。
父親猛地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搪瓷盆。
X光片顯示,母親懷的是雙胞胎。
“你有個姐姐?!案赣H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出生時……沒保住?!?
病歷本最后一頁夾著張便簽:“阿遠,如果我也走了,把我和小花葬在野菊坡上。“
我終于明白父親為什么年復一年地種野菊。那不是給沈茵的悼念,而是給兩個女人的贖罪。
柜子最深處有個鐵盒,里面裝著對銀鈴鐺手鐲,其中一只已經氧化發黑。盒底刻著:“給小雪和小花“。
“那為什么活著的是我呢?”我多少有些許愧疚。
整理遺物時,我從木匣夾層發現一本巴掌大的日記本。
“1997年11月15日
今天給阿遠做了胸透,他肺部陰影又擴大了。
廠長說必須有人去上海學習新設備,我偷偷把他的體檢表改了……
1998年1月3日
孕檢發現是雙胞胎,但我的塵肺可能導致胎兒缺氧。
阿遠還不知道,他正為去上海做準備……“
日記戛然而止在3月11日,也就是那封遺書的前一天。
父親搶過日記本,突然開始劇烈咳嗽,鮮血濺在泛黃的紙頁上。
縣醫院的診斷書上,“塵肺晚期“四個字刺得眼睛生疼。
“和你媽媽一樣?!案赣H躺在病床上笑,“報應?!?
窗外又下雨了,我摸出那對銀鈴鐺,給父親手腕系上發亮的那只。氧化變黑的那只,我掛在了病房窗臺的野菊枝上。
“周導聯系了六盤水醫院,“我輕聲說,“沈茵阿姨……還活著?!?
父親渾濁的眼睛突然有了光。他顫抖著從枕頭下摸出那張貴州車票,票面早被摩挲得發軟。
火車開動時,父親一直望著窗外。
我打開母親的木匣,發現底層藏著一封沒拆的信,郵戳是1998年3月13日——母親去世第二天。
“阿茵:
小雪平安出生了,但小歡和你都不在了。
我在你更衣柜放了樣東西……“
信紙突然被風吹走,飄向車窗外無邊的野菊田。
父親睡著了,手里緊攥著那朵從病房窗臺摘下的野菊。鮮紅的花瓣上,還沾著他咳出的血珠。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