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神泥”被一桶桶舀出，傾倒在早已清理干凈、夯實平整的主干道路地基上。早已等候多時的婦孺老幼，手持簡陋的木刮板、磨光的石板，甚至光腳板，按照林默指點的要領，將滾燙粘稠的泥漿奮力刮平、壓實、抹光！滾燙的泥漿灼痛了他們的手腳，卻沒人退縮。每一寸被抹平的道路，都凝聚著全城人對擺脫泥濘的渴望。
烈日當空，新鋪的灰褐色路面迅速失水，顏色變淺。林默不顧灼熱，蹲在路邊，手指用力按壓剛抹平不久的路面，感受著那迅速凝結的硬度。他眉頭緊鎖，仔細觀察著路面收縮時可能產生的細微裂紋。
“水！”他猛地站起身，“拿水來！潑！潑勻了！”
一桶桶清水潑灑在新鋪的路面上，發出滋滋的聲響，騰起一片白霧。路面貪婪地吸收著水分，顏色重新變得深暗。潑水養護，這是防止過快失水干裂的關鍵！這個指令被迅速傳遞下去，專門分出人手，輪番給新鋪的道路潑水保濕。
奇跡，就在這汗水、泥漿、煙火和潑水聲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
第一天傍晚，主干道初段鋪就。滾燙的泥漿冷卻后，踩上去已不再是松軟的泥濘，而是一種帶著彈性的、堅實的觸感！車輪碾過，只留下淺淺的濕痕。
第二天正午，道路延伸過半。潑水后的路面在烈日下呈現出一種溫潤的灰白色澤，堅硬如石！王石頭試著用鐵鍬的尖角狠狠砸了一下，竟只留下一個淺淺的白點，震得他手臂發麻！圍觀的百姓發出不敢置信的驚呼。
第三天清晨，當最后一塊路面被精心抹平、潑上清水，一條平整、堅硬、寬闊的灰白色大道，如同一條沉睡的玉帶，赫然貫穿了整個青石城！從城門直通中心廣場！雨水落在上面，迅速匯成清流，沿著微微傾斜的路面，歡快地流入兩側新修的排水溝渠，再無半點泥濘滯留！
全城轟動了！百姓們從窩棚里涌出，小心翼翼地、帶著近乎朝圣般的敬畏，踏上這條光潔堅硬、不染泥污的神奇道路。孩子們赤著腳在上面奔跑，發出清脆的啪嗒聲。老人顫巍巍地拄著拐杖，用力跺了跺腳，感受著那堅實的反震，渾濁的老淚縱橫。
“神路！這是神仙鋪的路啊！”
“三天！就三天！泥巴變石頭了！”
“林先生……林先生是神仙下凡！是圣人轉世啊！”
不知是誰第一個喊出，如同點燃了積蓄已久的火山：
“林圣人！林圣人顯靈了！”
“拜謝林圣人賜路！”
呼啦啦——如同被風吹倒的麥浪，城中心廣場上，道路兩旁，無數百姓朝著林默所在的方向，虔誠而狂熱地跪拜下去！額頭深深觸碰到那冰冷堅硬、卻又給他們帶來無比踏實感的路面。呼喊聲如同海嘯，席卷了整個青石城。
“林圣人——！”
王石頭和孫木匠站在林默身旁，看著眼前這黑壓壓跪倒一片、山呼海嘯的景象，激動得滿臉通紅，胸膛劇烈起伏。王石頭搓著手，咧著嘴，與有榮焉。孫木匠則捋著胡須，眼中充滿了對那“神泥”創造者的無限敬服。
然而，風暴中心的林默，臉色卻異常沉靜，甚至透著一絲冷峻。那山呼海嘯的“圣人”稱號，如同滾燙的烙鐵，灼燒著他的神經。他清楚地看到，就在離他不遠的一處新鋪路面邊緣，因為昨日鋪得稍晚，養護不及，已經出現了一道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收縮裂紋。
他分開激動的人群，無視那些伸過來想要觸碰他衣角的、帶著泥土和汗味的手，徑直走到那道裂縫前。在無數雙狂熱、敬仰的目光注視下，他抬起腳，穿著半舊布鞋的腳，毫不猶豫地、狠狠地踩在了那道細微的裂紋上！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足以讓離得近的人聽到的碎裂聲響起。那道裂紋在他的踩踏下，如同蛛網般蔓延開一小片細密的紋路。
跪拜的呼喊聲戛然而止。廣場上瞬間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驚愕地看著林默，看著他腳下那片碎裂的紋路，如同看著一個被戳破的神話泡泡。
林默抬起頭，目光掃過一張張凝固著錯愕、不解、甚至有些受傷的臉龐。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氣，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路，是泥巴、石頭、廢渣、糯米汁做的！是人用汗水和力氣鋪的！不是神仙變的！”
他指著腳下那碎裂的紋路，又指向道路盡頭還在冒煙的石灰窯，指向河邊淘沙的婦孺，指向攪拌池旁汗流浹背的漢子：
“看清楚了！這路會裂！會壞！需要人不斷去修！去補！去養護！這世上沒有神仙！沒有圣人！只有不肯彎下的脊梁，和不肯停下的手腳！”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今日你們跪我，明日若有災禍，你們又去跪誰？把力氣省下來，去挖渠，去漚肥，去加固城墻！青石城的活路，在你們自己手上！站起來！”
死寂。只有遠處筒車提水的嘩嘩聲，永不停歇。
王石頭臉上的激動僵住了，隨即化作一種深深的羞愧和明悟。他猛地挺直了腰板，對著那些還跪著的鄉親吼道：“都聽見沒？！林先生說得對！路是我們自己鋪的！跪個鳥！起來干活！”
孫木匠重重嘆了口氣，眼神復雜地看了一眼林默，也大聲附和：“起來！起來！這‘神泥’方子還在咱們手里，路壞了就再鋪！怕什么！”
人群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茫然地、遲疑地、一個接一個地站了起來。臉上還殘留著狂熱褪去的茫然和一絲羞愧，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當頭棒喝后的清醒。他們看著腳下這條堅實平整的大道，又看看林默那清瘦卻挺拔如松的身影，眼神漸漸變得不同。
林默不再理會眾人復雜的目光。他蹲下身，仔細查看著那道被他踩裂的紋路，手指捻起一點邊緣的碎屑，眉頭緊鎖，對身邊的孫木匠低聲道：“孫叔，此處養護不及，失水太快。下次鋪路，需更注意時辰，潑水間隔要再縮短。另外，邊緣處可摻入少量切碎的麻筋，增加韌性……”
他專注地分析著失敗的原因，仿佛剛才那場差點將他推上神壇的喧囂從未發生。
就在這時，一個負責在城頭瞭望的半大少年，連滾帶爬地從城墻馬道沖下來，臉色煞白，聲音帶著哭腔，穿透了廣場上剛剛平復的氣氛：
“林先生！石頭叔！不好了！西邊……西邊煙塵好大！好多馬！好多人！拿著刀槍……沖……沖著咱們青石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