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沉默而龐大的隊伍，開始緩緩移動。他們不再是任人收割的羔羊，而是追尋著那一點微弱卻真實的微光，步履蹣跚卻又無比堅定地，跟在了那個青布短衫、身影清瘦的年輕人身后。隊伍蜿蜒，朝著青石城的方向，在午后灼熱扭曲的空氣里，拖出一條漫長的、充滿希望的塵煙。
林默走在隊伍的最前方。身后是沉重的腳步聲，是壓抑的喘息，是嬰兒的啼哭，是破釜沉舟的決絕。他抬頭望向遠方，青石城粗糙的輪廓在蒸騰的熱浪中若隱若現。他仿佛看到，那新開的公田需要更多的犁鏵，引水渠需要延伸向更遠的旱地，城墻需要加高，醫館需要更多的草藥……沉重的壓力如同實質般壓在肩頭。
然而，他的腳步沒有絲毫遲疑。脊背挺得筆直，如同身后那座用無數鵝卵石壘起的、沉默而堅韌的城墻。
青石城那圈由巨大鵝卵石壘砌的城墻，在吸納了張家集流民后，如同飽食的巨獸，輪廓又向外擴張了一圈。新起的土坯窩棚如同雨后灰褐色的蘑菇，密密麻麻地依附在城墻內側。人聲、夯土聲、鋸木聲、孩童的哭鬧聲混雜在一起，蒸騰著一種粗糙而蓬勃的生機。然而，這生機卻被腳下泥濘污濁的土地死死拖拽著。
夏末的暴雨，毫無預兆地傾盆而下。雨水沖刷著尚未完全硬化的排水溝渠，裹挾著泥漿、穢物和來不及處理的漚肥黑膏，肆意橫流。城內新辟的主干土路，瞬間化作一片深可沒踝的泥沼。車輪深陷，行人步履維艱，牲畜驚恐地嘶鳴，滑倒者濺起的泥漿引來一片叫罵。渾濁的污水甚至倒灌進地勢稍低的窩棚，引來婦人絕望的哭喊。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土腥、腐爛物和牲畜糞便混合的惡臭。
“林先生！這路……這路沒法走了啊！”王石頭剛從城外運炭回來，車輪陷在城門口最深的泥坑里，任憑幾頭牛如何奮力拖拽，車輪只在泥漿里空轉，濺起大片污濁。他赤著腳站在齊膝深的泥水里，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漿，對著匆匆趕來的林默嘶聲喊道，聲音里充滿了煩躁和無力，“剛運回的炭都濕了！這鬼路，晴天吃土，雨天吃人！”
林默撐著把破舊的油紙傘，站在稍高的土坎上。雨水順著傘骨流淌，形成一道水簾。他沉默地看著腳下這片翻滾的泥沼，看著那些在泥濘中掙扎的人影，看著被污水浸泡的窩棚。排水溝渠在暴雨的沖擊下顯得如此脆弱，根本無力承載城內暴增的人口和隨之而來的污穢。腳下的泥路，成了扼住青石城咽喉的鎖鏈。
他的目光越過泥濘，投向城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晰的黃褐色山坡。那里，裸露的巖層在雨水沖刷下泛著微光。一個念頭，如同被雨水澆灌的種子，在他心底破土而出。
雨勢稍歇，林默立刻帶著孫木匠和王石頭，踩著滿城泥濘，深一腳淺一腳地登上了城外的山坡。他在一片被雨水沖刷得格外干凈、露出大片灰白色巖層的地方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把濕漉漉的粉末——這是巖石風化形成的天然粘土，細膩而粘稠。
“孫叔，石頭哥，”林默的聲音帶著雨后的清冷，“用這個，加上煅燒過的石灰石粉，配上河灘淘洗干凈的細沙，按……三、三、四的比例混合。”他伸出沾滿泥漿的手指，在濕漉漉的巖石上劃出比例，“再摻入……摻入咱們煉鐵剩下的廢渣，磨得越細越好！最后，用熬稠的糯米汁調和！”
王石頭聽得一頭霧水：“石灰石？廢渣？糯米汁？林先生，這……這是要熬漿糊糊墻？”
孫木匠卻猛地蹲下，抓起一把灰白粘土和旁邊的石灰石粉末，又抓起一把細沙，在掌心反復揉捏、觀察，渾濁的眼睛里漸漸放出光來：“石灰遇水發硬……細沙骨架……糯米汁粘合……廢渣粉……這……這像是古籍里提過的‘三合土’！可又不一樣！更精妙！”他激動地看向林默，“林先生，您這是要……造一種能硬如磐石、水潑不透的‘神泥’？”
“神泥？”林默嘴角扯起一絲極淡的弧度，看著掌心粘稠的混合物，“試試吧。用它鋪路，看它能不能鎖住這滿城的泥濘。”
命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迅速傳遍全城。巨大的窯爐在城外山坡下重新燃起熊熊烈火，專門煅燒從附近山崖開采的石灰石。青壯們揮汗如雨，將大塊的石灰石砸碎，投入窯口。滾滾濃煙升騰，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石灰味。另一批人則在山坡上挖掘細膩的粘土，用獨輪車一車車運下。婦孺老人聚集在河邊，用細密的竹篩一遍遍淘洗河沙，直到沙粒均勻干凈，在陽光下泛著純凈的金色。煉鐵工棚旁，廢棄的礦渣被收集起來，用最沉重的石碾反復碾壓，直到成為細膩如面粉的灰黑色粉末。城內的幾口大鍋日夜不停地熬煮著稀粥般的糯米湯，粘稠的米香混合著石灰的刺鼻氣味，形成一種奇特的、充滿勞作氣息的味道。
林默親自守在巨大的攪拌池旁。這是一個臨時挖掘的淺坑，底部鋪上了防水的厚油布。王石頭領著十幾個最壯實的漢子，按照林默精確到近乎苛刻的口令，將一筐筐煅燒好的生石灰粉、細膩的粘土粉、淘洗過的河沙、碾細的鐵渣粉，依次倒入池中。
“石灰三筐！”
“粘土三筐！”
“河沙四筐！”
“鐵渣粉——半筐！”
……
不同色澤的粉末在池中堆積如山。然后，滾燙的、粘稠如蜜的糯米汁被一桶桶傾瀉而下！滾燙的蒸汽瞬間騰起！
“攪！用力攪！要勻！要透！”林默的聲音嘶啞而堅定。
十幾個漢子赤著上身，肌肉虬結，揮舞著巨大的木耙、鐵鍬，吼著粗獷的號子，奮力攪拌著池中粘稠滾燙的混合物！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們古銅色的脊背上淌下，滴入那翻滾的泥漿中。木耙深陷，每一次翻攪都異常吃力，粘稠的泥漿發出咕嘟咕嘟的悶響，顏色由駁雜漸漸趨向一種深沉均勻的灰褐色，如同凝固的鉛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