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震動的聲音讓她心口一跳,來電顯示是單位內線。
“林姐……前臺說手續在登記本第三頁。”聽筒里傳來小林急促的聲音,還夾雜著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家屬留的是電子簽章,備注寫著‘特殊原因不便露面’。”
林疏桐站在走廊盡頭,窗外透進一點灰白的天光,空氣里殘留著停尸房的金屬味。她深吸一口氣,轉身朝電梯走去。
安寧堂的大門緊閉著,凌晨四點的風穿過檐角,卷起幾縷未燃盡的香灰。檀香混著冷柜的金屬味在鼻腔里打旋。
她的白大褂下擺掃過地面,在瓷磚上拖出細碎的聲響——比平時重了三分,像踩著自己加速的心跳。
小林已經等在門口,手里攥著登記本,紙邊被指甲掐出月牙印,“姐……這事有點不對勁!
林疏桐沒接話。
她的視線黏在靠墻的冷柜上,第7號抽屜的把手結著薄霜,像誰刻意抹上去的。
來蘇水的氣味比平時沖,她彎下腰時,后頸的汗毛突然豎起來——這氣味里藏著股甜腥,像被消毒水強行壓下去的血銹味。
“小林,拿強光手電。”她摘下橡膠手套,指腹輕輕碰了碰冷柜的金屬外殼。
涼意順著指尖爬進血管,和二十三條死亡記錄里“無家屬認領”那行字一起,在脊椎骨上敲出悶響。
裹尸袋拉開的瞬間,小林倒抽了口冷氣。
遺體是個年輕女性,面容被凍得發青,長發結著冰碴貼在臉頰。
林疏桐用鑷子撥開她額前的碎發,看到耳后有塊淡褐色的胎記——和二十三條記錄里第19號死者的尸檢報告描述分毫不差。
她的呼吸頓了頓,戴回手套的動作突然頓住:女性右手腕內側,一道蜈蚣似的疤痕從腕橫紋延伸到小臂,邊緣呈鋸齒狀,像是用生銹的手術刀粗略縫合過。
“2008年5月12日。”林疏桐的聲音發澀。
她想起昨夜在診所廢墟里找到的舊報紙,頭版是汶川地震的照片,其中一張特寫里,穿病號服的小女孩正被抬上救護車,手腕纏著滲血的紗布,“當時臨時醫療點缺器械,給兒童做清創手術用的是工地撿的鐵皮剪。”
小林湊過來,手機屏幕的光映著她發顫的睫毛:“我查過!新聞說有個叫小棠的孤兒術后感染,后來……后來失蹤了。”她劃到一張模糊的照片,照片里的小女孩仰著臉,手腕上的紗布滲出暗紅,“醫療檔案寫著‘腕部不規則裂傷,縫合針距0.8cm,疤痕呈放射狀’——和這道疤,一模一樣。”
停尸房的熒光燈突然滋啦一響。
林疏桐的手指按在遺體冰涼的腕骨上,能摸到疤痕下凹凸的骨節——這不是普通的手術痕跡,是地震時用粗劣工具急救留下的“身份密碼”。
她想起三天前養老院那位老人指甲縫里的翡翠碎屑,想起程立遠慈善基金會的賬冊上,2008年有筆“特殊救助金”流向不明。
“去拿我的工具箱。”她扯下裹尸袋的拉鏈,動作突然急促,“要快速牙模材料、DNA采樣套裝,還有——”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
周硯之的名字跳出來時,林疏桐的拇指在接聽鍵上懸了兩秒。
“我在查非法中介。”周硯之的聲音帶著風噪,像是在跑,“剛接到匿名電話,說有人長期買通殯儀館,處理‘不該存在的人’。”他喘了口氣,背景音里傳來鍵盤敲擊聲,“技術科調了近三年的火化記錄,發現個叫李振宇的員工,經手的‘無主遺體’比其他人多三倍。”
林疏桐的目光掃過冷柜上的編號牌。
7號,和二十三條記錄里“無家屬認領”的死亡檔案,用的是同一種冷柜型號。
“他今晚在安寧堂值班。”周硯之的聲音突然低下去,“我查了排班表,半小時前有人替他頂班——說是家里急事。”
停尸房的門被風撞得哐當響。
林疏桐抬頭,看見墻上的掛鐘指向四點四十——離家屬要求的火化時間,只剩兩小時。
她摸出采樣棉簽,在遺體后槽牙內側輕輕刮了一下,白色棉簽頭立刻沾了點淡粉的組織液。
“小林,把牙模材料調開。”她扯下被凍得發硬的裹尸袋,露出遺體后頸一片淡青的壓痕,“再聯系省廳的法醫朋友,讓他準備好DNA比對庫——特別是2008年地震孤兒的檔案。”
小林的手指在材料盒里亂抓,金屬鑷子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
林疏桐蹲下身撿,余光瞥見遺體腳腕處露出半截紅繩——編法是川渝一帶的“長命結”,和新聞里小棠媽媽生前給她編的那根,紋路分毫不差。
“姐。”小林突然壓低聲音。
她的視線黏在停尸房門口,那里不知何時多了道影子,“前臺說李振宇剛才回來取東西,現在……在走廊盡頭的更衣室。”
林疏桐的手指捏緊采樣管。
玻璃管壁硌得掌心生疼,像有人在她耳邊敲鐘——這具遺體,這個李振宇,這條2008年的線索,終于要拼進“完美謀殺”的拼圖里了。
她抬頭看向冷柜上方的監控攝像頭。
紅色指示燈在黑暗里明明滅滅,像只警惕的眼睛。
“把采樣箱鎖進最里層的冷柜。”她對小林說,聲音輕得像嘆息,“天亮前,我們要讓小棠‘活’過來。”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在停尸房門口頓住。
林疏桐把最后一份牙模放進密封袋時,聽見門把手轉動的輕響。
她抬頭,看見磨砂玻璃上投下的影子——是個穿深藍色工裝的男人,胸前的工牌在幽光里閃了閃,上面的名字是:李振宇。
林疏桐后槽牙咬得發酸。
李振宇的影子在磨砂玻璃上投下扭曲的輪廓,工牌上的反光像一只惡毒的眼睛,正緩緩碾過她的脊背。
她聽見自己吞咽的聲音,像石子墜入深潭——三天前養老院老人指甲縫里的翡翠碎屑,昨夜診所廢墟里的地震舊報,此刻都在她太陽穴里跳動成同一節奏。
“林師傅。”李振宇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帶著殯儀館特有的低沉沙啞,“家屬催得急,這具遺體該送火化爐了。”
小林的手指在采樣箱上摳出了白印。
她剛把DNA樣本塞進密封袋時,袋口的密封條還粘著她的冷汗,此刻卻像被火烤過一樣發燙。
林疏桐注意到助手的喉結動了動,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她們都知道,按照流程,在遺體身份未確認之前,火化必須等警方許可。
“手續不全。”林疏桐的聲音比平時更冷,像用冰碴子磨過的刀,“我得再檢查一遍體表傷。”她的右手悄悄按在遺體腕部的疤痕上,那里的溫度比冷柜更涼,卻讓她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雨夜。
母親被推進太平間時,也是這樣冰冷刺骨,她蹲在冷柜前用棉簽沾溫水擦拭母親發皺的手背,指甲縫里沾著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和此刻來蘇水混著血銹的甜腥味,重疊成一片模糊的痛苦。
“林師傅。”李振宇的指節敲了敲門板,一下,兩下,像在數倒計時,“您該知道,有些事……”他的尾音突然被電流聲切斷,停尸房的熒光燈“滋啦”一聲爆響,黑暗瞬間吞沒了一切。
小林的尖叫卡在喉嚨里。
林疏桐的瞳孔在黑暗中急劇收縮,她摸到遺體腳腕的紅繩還纏在指節上,那是小棠媽媽用最后力氣編的長命結,此刻正勒得她掌心生疼。
備用電源啟動的“滴”聲從墻角傳來,昏黃的應急燈亮起時,她看見李振宇的工裝衣角正從冷柜區閃過——他正往7號抽屜走去。
“站住!”林疏桐撲過去,白大褂下擺掃翻了采樣箱。
金屬鑷子“當啷”一聲砸在地上,小林的手機滾到李振宇腳邊,屏幕亮著,停在剛收到的短信界面:【地震孤兒安置中心王主任:小棠2008年被吳律師事務所代理收養,吳律師現在是程立遠基金會法律顧問】
李振宇的腳步停住了。
他低頭盯著手機屏幕,喉結劇烈滾動了兩下,突然抄起墻角的運尸推車。
林疏桐的后背抵在7號冷柜上,能聽見遺體在裹尸袋里被擠壓的悶響。
李振宇的臉在應急燈下泛著青灰色,工牌上“李振宇”三個字被陰影切成兩半,像一道裂開的傷口。
“你動她試試。”林疏桐的聲音在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憤怒。
母親去世那天,她也是這樣擋在冷柜前,聽著醫生說“搶救無效”,看著護士推著空擔架從面前經過,而真相被埋在“意外墜樓”的死亡證明之下。
此刻小棠的紅繩勒得她指尖發麻,她想起昨夜在舊報紙上看到的照片:那個被抬上救護車的小女孩,眼睛里還燃燒著求生的光芒。
“你知道她是誰嗎?”她喘著氣,指甲深深掐進冷柜金屬把手,“她是2008年地震時被你們處理掉的幸存者,是程立遠基金會賬冊上‘特殊救助金’的漏洞!”
李振宇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突然揚起運尸推車的金屬扶手,寒光擦著林疏桐耳畔砸在冷柜上,震得7號抽屜的鎖扣“咔嗒”輕響。
小林從地上爬起來,抓起采樣箱就往門外跑,她的腳步聲撞在走廊墻壁上,像一串急促的警鐘。
“追她!”李振宇吼了一嗓子,轉身又去掰林疏桐的肩膀。
林疏桐的后背緊貼冷柜,能清晰聽見遺體頸椎在裹尸袋里發出的脆響——那不是尸體的聲音,是真相即將破土而出的裂帛聲。
她想起周硯之半小時前在電話里說的“匿名電話”,想起二十三條“無主遺體”記錄里重疊的冷柜型號,終于明白:李振宇不是普通的殯儀館員工,他是“完美謀殺”鏈條上的清道夫,專門清理那些不該存在的“目擊者”。
“周硯之馬上就到。”林疏桐突然笑了,帶著一絲血腥的甜味,“他查了三年的舊案,今天要收網了。”
李振宇的動作停住了。
走廊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小林帶著哭腔的喊聲:“警察!警察來了——”
冷柜的金屬把手在林疏桐掌心烙出紅印。
她望著李振宇突然慘白的臉,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所有噪音。
小棠的紅繩還纏在指節上,母親的體溫早已消散,但此刻,她能清晰感覺到,那些被埋葬的真相,正在她背后的冷柜里,緩緩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