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座鐘的銅擺錘在月光里搖晃,當?shù)谑曠婙Q撞碎夜的寂靜時,我終于在五斗櫥最深處的病歷本里,翻出了那張泛黃的電影票根。1997年12月31日,哈爾濱亞細亞影城,《泰坦尼克號》的末場。座位號“9排17座“被水漬暈染成一團淡藍,像極了那年冬天,沈淮站在松花江冰面上時,圍巾被風吹起的弧度。
國營紡織廠的筒子樓永遠泛著潮氣,六樓那間十二平米的小屋,是我和沈淮在零下三十度的哈爾濱唯一的暖巢。鐵架床上掛著我用廢報紙糊的防風簾,暖氣總是在凌晨三點罷工,沈淮就把自己裹成粽子,抱著熱水袋替我暖畫筆。“林夏,“他的軍大衣蹭過我畫布邊緣的雪山,呼出的白氣在玻璃上凝成冰花,“等松花江大橋通車,我?guī)闳タ凑嬲拇蠛#莾旱睦吮燃徔棌S的紗錠還高。“
他的建筑圖紙鋪滿了折疊桌,邊角畫滿了歪歪扭扭的海鷗。有次我趁他打盹,用鈷藍色丙烯在某只海鷗翅膀上點了顆星,他發(fā)現(xiàn)后非但沒生氣,反而在旁邊寫:“林夏的星星海鷗,會帶我們飛離這里。“我們分食著凍得邦硬的列巴,就著暖氣片上烤的橘子,聽樓下鍋爐房傳來規(guī)律的轟鳴。那時以為,這樣的日子會像窗外的雪一樣,永遠下不完。
變故發(fā)生在臘月廿九。那天沈淮照常去工地監(jiān)工,我在屋里調制新的丙烯顏料,計劃著用鈦白和鈷藍調出北冰洋的顏色。傍晚突然下起罕見的暴雪,我抱著熱水袋在窗口等他,直到時針劃過七點,才看見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樓前的雪堆。“手凍麻了,握不住筷子。“他笑著晃了晃發(fā)紫的手指,卻在脫外套時,咳出的血珠落在我新畫的海鷗翅膀上。
病歷本上的字跡像被風吹散的雪:“肺癌晚期,建議保守治療。“我在醫(yī)院走廊狂奔時,白大褂的下擺掃過候診椅上的積雪。急診室的門開開合合,消毒水的氣味混著他圍巾上的樟腦味,刺得眼睛生疼。“林夏,“他攥住我凍得發(fā)抖的手,指尖的溫度比吊瓶里的藥水更涼,“別回頭,往前跑。“我想告訴他,我哪兒也不去,我要守著他,守著我們的海鷗和大海。可等我買完熱粥回來,病床上只剩下半塊融化的橘子糖,糖紙皺巴巴的,像他每次畫錯圖紙時揉成的紙團。
紡織廠的黑板報上,沈淮的名字被用紅筆圈起來,寫著“擅自離職,永不錄用“。我抱著他的圖紙站在松花江畔,冰面下的水流聲像某種古老的嗚咽。有人說在深圳的建筑工地見過他,穿著磨破的勞保鞋,在三十七度的烈日下測繪,咳嗽時會偷偷躲到樓梯間;也有人說在綠皮火車的硬座上見過他,懷里抱著用塑料布裹緊的圖紙,嘴唇白得像車廂里的霜。我給他寫過三十七封信,每封都貼著海鷗郵票,卻統(tǒng)統(tǒng)蓋著“查無此人“的退件章。
我留在了哈爾濱,成了美術學院的代課老師。每個冬天,我都會在畫室的大玻璃上畫海鷗,顏料里摻著從松花江撈起的碎冰。學生們說我的畫總是帶著寒氣,只有我知道,那是因為每只海鷗的眼睛里,都藏著1997年冬夜的雪。2003年非典肆虐時,我收到一個匿名包裹,里面是半本建筑年鑒,扉頁上用鉛筆寫著:“海南的椰子樹比海鷗高。“筆跡力透紙背,最后那個句號洇開小片墨漬,像他當年咳在我畫布上的血。
去年秋天,紡織廠筒子樓終于要拆遷。我蹲在積灰的老屋里,用螺絲刀撬開沈淮當年的抽屜,鐵銹簌簌落在藍白格子桌布上。圖紙間掉出個紅綢布包,里面是枚生銹的海鷗胸針,翅膀內側刻著極小的“SH“——沈淮的縮寫。窗外的雪突然下得急了,挖掘機的轟鳴混著記憶里的暴雪,恍惚間看見二十三歲的沈淮,呵著白氣從雪地里走來,手里舉著烤得焦香的紅薯:“林夏,等春天來了,候鳥就會帶我們回家。“
如今我站在新建的松花江大橋上,橋下的冰面早已融化,波光里浮著幾只真正的海鷗。它們從遙遠的南方飛來,翅膀掠過我鬢角的白發(fā)。手機里播放著《我心永恒》的鋼琴曲,旋律混著江風,把那年未說完的誓言吹得很遠很遠。原來有些候鳥,永遠停在了遷徙的路上,而有些等待,早已在歲月的冰層下,結成了透明的琥珀。
老座鐘的指針指向凌晨一點,我把電影票根夾回病歷本,扉頁上沈淮的簽名已經褪色,但“林夏“兩個字旁邊,還留著他畫的小海鷗。窗外的雪還在下,我裹緊他當年的軍大衣,忽然聽見遠處傳來汽笛聲——那是開往南方的列車,正載著無數(shù)人的春天,緩緩駛過這座被雪覆蓋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