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那年的寒夜,如同一道冰冷的分水嶺。奶奶走了,帶走了那點稀薄的庇護和灶膛邊最后一點溫熱的糊糊。母親在爭吵后不知所蹤,父親把自己和殘破的家鎖在更深的絕望里。那個蜷縮在雜物棚干草堆中、攥著冰冷吊墜熬過長夜的小女孩,仿佛一夜之間被剝去了所有名為“孩童”的柔軟外衣,露出了里面嶙峋的、早熟的骨架。
小學,不再是識字的樂園,而成了一個充滿刺眼陽光和無聲利刃的殘酷角斗場。當別的孩子穿著干凈整潔、甚至帶著卡通圖案的衣服,嘰嘰喳喳地討論著新買的鉛筆盒或是昨天看的動畫片時,小娜總是低著頭,努力把自己縮進教室最不起眼的角落。她身上的衣服,像是永遠蒙著一層洗不掉的灰。那件深藍色、袖口已經磨出毛邊的舊外套,是奶奶生前用父親的舊工裝改的,肥大得像個麻袋,罩在她瘦小的身體上。領口處一片頑固的油漬,是昨天給妹妹小裊煮糊了的粥濺上的,無論她用濕布怎么用力擦,都只暈開成更大的一片污黃。里面的毛衣是母親很久以前胡亂織的,早已失去彈性,松松垮垮地掛著,袖口脫了線,露出里面同樣洗得發(fā)白的秋衣。最要命的是褲子,膝蓋處總是沾著泥點或灶灰,褲腳也常常因為幫小裊收拾屎尿而濕漉漉的,在寒冷的冬天里,凍得皮膚發(fā)青。
沒人教她怎么洗衣服。奶奶在的時候,會把她和小裊換下的臟衣服收集起來,用院子里的破瓦盆,燒點熱水,撒上一把廉價的洗衣粉,吭哧吭哧地揉搓。奶奶走后,父親眼里只有他的債、他的煩悶、他那條無用的胳膊,還有偶爾回來時與母親爆發(fā)的、更激烈的爭吵。母親?她的神智如同風中的燭火,時明時滅,清醒時也是滿臉麻木和怨懟,自顧不暇,哪里還顧得上兩個女兒身上穿的是干凈還是骯臟。
于是,洗衣服成了小娜自己摸索的、一項艱巨而往往徒勞的任務。家里的肥皂用完了,她不敢問父親要錢買,就偷偷刮一點灶臺上殘留的肥皂頭,或者干脆只用冷水。沒有洗衣盆,她就用家里那個磕掉了好幾塊瓷、邊緣發(fā)黑的破搪瓷臉盆。冬天的水冰冷刺骨,小手浸在里面一會兒就凍得通紅發(fā)僵,像十根胡蘿卜。她學著奶奶的樣子,把臟衣服按進水里,用力地揉、搓、擰??闪馓。涷灢蛔?,那些頑固的油漬、泥點,往往只是淡了些,卻像恥辱的烙印一樣,頑固地留在衣服上。晾曬也是個問題。院子里那根銹跡斑斑的鐵絲,是唯一的晾衣繩。遇上陰雨天,衣服幾天都干不透,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霉味。有時剛洗好的衣服晾在外面,父母突然爆發(fā)爭吵,父親盛怒之下摔東西,飛濺的泥水或者碎片,又會把好不容易洗過的衣服弄臟。
“喲!掃把星又來啦!今天這身‘新衣服’挺別致啊!”課間,以王莉莉為首的幾個女生,總會像聞到腥味的貓一樣圍過來。王莉莉是鎮(zhèn)上一個雜貨店老板的女兒,穿得永遠光鮮亮麗,扎著鮮艷的頭花。她故意捏著鼻子,夸張地在小娜身邊扇著風,引來一陣哄笑。
“看看這領子,嘖嘖,是剛從油鍋里撈出來的吧?”一個男生怪聲怪氣地模仿著,“小娜牌油漬,獨家秘方,洗都洗不掉!”
“還有這褲子,嘖嘖,昨天又鉆灶膛了吧?一股子煙灰味兒!”另一個幫腔的指著小娜膝蓋上那片灰黑。
“離她遠點,別沾上晦氣!她奶奶就是被她克死的!”王莉莉的聲音尖利刻薄,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小娜心里。
嘲笑聲像無數只嗡嗡作響的蒼蠅,圍著她打轉。小娜的臉頰燒得滾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死死咬著下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身體的疼痛來抵御心口那陣尖銳的羞恥和委屈。她不能哭,絕對不能哭??蕹鰜?,只會引來更猛烈的嘲笑和更鄙夷的眼神。她只能把頭埋得更低,把身體縮得更緊,像一只被暴雨打濕羽毛、瑟瑟發(fā)抖的小鳥,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假裝聽不見,假裝看不見那些指指點點的手指和鄙夷的目光,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小小的、只有自己的硬殼里。只有當上課鈴響起,所有人都回到座位上,她才能獲得片刻喘息,把頭埋在攤開的書本上,假裝在看書,實則是在掩飾泛紅的眼眶和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書本上的字跡在她模糊的視線里扭曲跳動,像一群嘲笑她的鬼臉。
放學鈴聲一響,小娜總是第一個沖出教室,不是為了玩耍,而是像逃命一樣逃離那些刺人的目光和議論。回家的路,沉重而急促。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永遠帶著霉味的院門,撲面而來的不是飯菜的香氣,而是一種冰冷的、混雜著灰塵、藥味(如果母親在家且“清醒”時熬的藥)和無聲絕望的氣息。父親可能又出去找活干了,或者把自己關在屋里生悶氣。母親可能在某個角落發(fā)呆,或者神志不清地對著墻壁說話。
而家里,還有一個更小的、完全依賴她的生命在等待——她四歲的妹妹,小裊。
“姐姐!”一個帶著哭腔、奶聲奶氣的聲音總會第一時間響起。小裊像只受驚的小兔子,從某個角落(可能是桌子底下,也可能是堆著雜物的墻邊)怯生生地探出頭,臉上還掛著淚痕和鼻涕,大大的眼睛里盛滿了恐懼和不安。父母的爭吵對這個幼小的孩子來說,無異于天崩地裂的災難。她聽不懂那些惡毒的咒罵,卻能感受到那可怕的氛圍,像無形的怪獸,嚇得她只能躲藏。
看到姐姐回來,小裊跌跌撞撞地撲過來,緊緊抱住小娜的腿,小小的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敖憬恪隆瓔寢尅职帧彼Z無倫次地抽噎著,眼淚又涌了出來,把小娜那本就不干凈的褲子蹭得更濕。
這一刻,小娜身上所有的委屈、疲憊、被嘲笑的羞恥,都暫時被另一種更沉重的責任壓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溫和,學著記憶中奶奶的樣子,笨拙地蹲下身,用袖子(盡管也是臟的)擦去妹妹臉上的淚水和鼻涕:“裊裊乖,不怕不怕,姐姐回來了。姐姐在呢?!?
哄好妹妹只是第一步。接下來,是填飽兩個人的肚子。廚房(其實只是一個搭出來的小棚子)里,冷鍋冷灶。米缸見底了,只有缸底一層薄薄的米粒和碎糠。菜筐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幾個干癟的土豆,表皮發(fā)綠,長出了難看的芽。小娜踮著腳,費力地從碗柜最上層夠下那個裝著玉米面的袋子——那是家里最廉價也最能充饑的口糧。
生火是件危險又艱難的事。土灶對她來說太高了。她搬來一個破舊的矮凳,踩上去才勉強夠到灶口?;鸩窈欣镏皇赘蓱z的火柴。她學著奶奶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在灶膛里塞上易燃的干草和細柴,然后劃火柴。第一根,“哧啦”一聲,滅了。第二根,剛點著干草,就被一股倒灌的煙嗆得她眼淚直流,火苗也熄了。第三根……終于,一點微弱的火苗在干草上跳躍起來。她屏住呼吸,趕緊湊近去吹,小臉憋得通紅,濃煙熏得她睜不開眼,不停地咳嗽。火苗終于旺了些,她才趕緊添上幾根粗點的柴禾。
站在矮凳上,她開始煮玉米糊糊。破舊的鐵鍋對她來說沉重無比。她舀了幾勺玉米面到豁了口的粗瓷碗里,加一點冷水攪成稀糊。鍋里的水燒開了,咕嘟咕嘟冒著泡。她必須雙手并用,才能勉強端起那個裝面糊的碗,顫巍巍地舉高,把面糊倒進滾水里。滾燙的水汽猛地騰起,撲在她稚嫩的小臉上,帶來一陣灼痛。她本能地往后一縮,腳下不穩(wěn),矮凳一晃,整個人差點栽下來!她驚呼一聲,死死抓住灶臺邊緣,才穩(wěn)住身體,心嚇得怦怦直跳。碗里的面糊也灑出來一些,落在滾燙的灶臺上,發(fā)出“滋滋”的聲響,瞬間焦糊。顧不上害怕,她趕緊用勺子(一把斷了柄的木勺)在鍋里用力攪動,防止糊鍋。
糊糊在鍋里翻滾著,漸漸變得粘稠。小裊已經搬了個更小的板凳,乖乖地坐在廚房門口,小手托著下巴,眼巴巴地看著鍋里,小鼻子一抽一抽地嗅著那一點點糧食的香氣,小聲問:“姐姐,好了嗎?裊裊餓……”
“快了快了,裊裊再等等?!毙∧纫贿呝M力地攪動著越來越沉的糊糊,一邊還要分神看著妹妹,怕她靠近危險的灶臺。汗水混合著灶灰,在她的小臉上留下一道道污痕。手臂因為長時間舉著沉重的勺子而酸痛發(fā)抖。
終于,糊糊熬好了。她小心翼翼地用抹布墊著滾燙的鍋耳,使出吃奶的力氣,才把鍋從灶上端下來,放在地上。滾燙的蒸汽依舊灼人。她找出家里僅剩的兩個碗——一個豁口更嚴重的粗瓷碗,一個磕掉了好幾塊漆的搪瓷小碗(那是小裊專用的)。她用勺子把糊糊盛進碗里,滾燙的糊糊濺出來一點,落在她凍得通紅、又因勞作而裂開小口的手背上,疼得她“嘶”地吸了口氣,卻不敢叫出聲,怕嚇到妹妹。
“裊裊,慢點吃,燙。”她把小搪瓷碗遞給眼巴巴的妹妹,不忘叮囑。
小裊早已餓極了,接過碗,也顧不得燙,迫不及待地用小勺子舀起就往嘴里送,結果被燙得直吐舌頭,眼淚汪汪,卻舍不得吐掉嘴里的食物,含糊地叫著“燙……燙……”,小嘴呼呼地吹著氣。
看著妹妹餓極了的樣子,小娜心里又酸又軟。她端起自己那個豁口的大碗,碗壁傳遞著滾燙的溫度。玉米糊糊稀薄寡淡,幾乎沒什么味道,只有一股糧食本身的微澀。她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吃著。饑餓的胃得到了些許撫慰,但身體的疲憊和心頭的沉重卻絲毫未減。她一邊吃,一邊還要留意妹妹,防止她被燙著或者打翻碗。
飯后,又是一輪戰(zhàn)斗。收拾碗筷,清洗(同樣是用冰冷的水),給小裊擦臉擦手。如果小裊的衣服臟了(這幾乎是常態(tài)),她還要想辦法給她換洗。沒有熱水,只能用冷水,小裊凍得哇哇叫,小娜只能一邊哄一邊加快速度。她自己身上的臟衣服,則要等到晚上,或者實在沒有換洗的余地時,才不得不咬牙再用冷水對付。
夜晚,當終于把小裊哄睡(這往往需要很久,小裊因為白天的驚嚇常常睡不安穩(wěn),會驚醒哭鬧),小娜才能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在昏暗的燈光下(如果父親記得交電費的話),就著冰冷的洗臉水,胡亂擦一把臉和手。水盆里倒映出她模糊的、憔悴的小臉,眼窩深陷,頭發(fā)枯黃毛躁,嘴唇干裂。身上的衣服依舊帶著洗不掉的污漬,散發(fā)著淡淡的汗味、煙灰味和玉米糊糊的味道。
她爬上那張吱嘎作響的破床,挨著熟睡的妹妹躺下。身體累到了極致,卻常常無法立刻入睡。白天在學校被嘲笑的場景會不受控制地在腦海里回放,那些刺耳的話語像針一樣扎著神經。身上被冷水浸泡過的地方,關節(jié)隱隱作痛。胃里因為那點稀薄的糊糊,很快又感到空虛。小裊在睡夢中不安地抽泣了一下,她立刻條件反射般地輕輕拍撫。
黑暗中,她習慣性地伸出手,摸索到枕邊那個小小的、深褐色的吊墜。冰涼的石頭觸碰到指尖,帶來一絲微弱的慰藉。奶奶說,戴著它,奶奶就在??赡棠?,你在哪兒呢?看著小裊因為營養(yǎng)不良而瘦弱的小臉,看著這個冰冷、破敗、充滿爭吵和絕望的家,小娜只覺得無邊的疲憊和茫然像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才十歲。肩膀卻已經扛起了生活的重擔和照顧另一個生命的責任。她的童年,早就在奶奶離世、父母沉淪的那個冬天,被冰冷的現實碾碎,化作了每日生存必需的柴火,燃燒成灶膛里微弱的火苗,只為了熬熟那一點點能果腹的玉米糊糊,溫暖妹妹瑟瑟發(fā)抖的小身體。
她攥緊了那枚冰冷的吊墜,仿佛那是沉船時抓住的最后一塊浮木。窗外的月光(如果有的話)冷冷地照進來,勾勒出她蜷縮的、單薄的輪廓。一滴無聲的淚,終于從緊閉的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在散發(fā)著霉味的枕頭里。明天,太陽升起時,她依舊要穿上那身洗不凈的“灰衣”,走進充滿嘲笑的教室,然后趕回來,重復這冰冷而沉重的循環(huán)?;钕氯?,為了小裊,也為了心底那點不肯熄滅的、對“奶奶就在”的微弱念想。即使這活著,本身就如同在灰燼中跋涉,每一步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和看不見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