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剛癱在地上,像一灘融化的蠟。他那唯一能視物的獨眼,死死地、絕望地鎖定在我后頸那塊散發著幽冷藍光的月牙形胎記上。喉嚨里“嗬嗬”的抽氣聲,是他靈魂被徹底碾碎后,殘留在軀殼里的最后一絲聲響。那里面沒有憤怒,沒有質問,只有純粹的、對深淵本身的、無法言喻的終極恐懼。
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一切。
李博士死前指向我的瘋狂低語,王巖扭曲身體發出的金屬摩擦音,月碑那冰冷粘稠的“呼喚容器”……所有碎片,都在我后頸這塊非自然的藍光中,拼湊成一張令人窒息的、完整的恐怖圖景。
`[干擾已清除。]`
`[容器,準備接收‘知識’…]`
`[月碑…在等你…]`
那冰冷的聲音再次在我腦中響起,清晰得如同耳語,卻帶著宇宙尺度的漠然。它并非來自外界,更像是從我顱骨內部、從脊椎深處、從每一個被這藍光滲透的細胞里共振發出的指令。
后頸的灼熱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但一種更深的、更令人不安的麻癢感取而代之,仿佛皮下有什么細小的、冰冷的東西在緩緩舒展、扎根。那幽冷的藍光也漸漸暗淡下去,最終完全隱沒在皮膚之下,只留下那塊月牙形胎記,看起來似乎和過去二十多年一樣平凡無奇。
但我知道,它不一樣了。它活了。它成了一個…接口。
趙剛依舊癱著,身體間歇性地抽搐,目光渙散,嘴角流著涎水,徹底墜入了認知崩潰的深淵。他不再是威脅,只是一個活著的、會呼吸的恐怖遺跡。
主控大廳死寂得可怕。只有儀器殘骸偶爾爆出的電火花“噼啪”聲,以及…那無處不在的、低沉粘稠的爬行窸窣聲,似乎更清晰了一些。它不再僅僅是背景噪音,它像是無數細小的、不可見的爪牙,在合金墻壁的夾層里,在通風管道的深處,在基地每一個冰冷的角落,耐心地、持續地挖掘著,等待著。
月碑…在等我…
這個念頭像冰錐刺入我的腦海??謶秩缤瑢嵸|的寒流,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逃離?在這孤懸月球的鋼鐵墳墓里,逃去哪里?向地球求救?趙剛絕望的嘶吼猶在耳邊——“地球信號…三天前就斷了!外面…外面全是‘它們’!”
廣寒宮,這座人類智慧的驕傲堡壘,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緩慢蠕動的捕食器官。而我,是它選定的祭品,或者說…是它選定的孵化器。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翻涌上來,我猛地彎腰干嘔,卻什么也吐不出來。胃里空蕩蕩的,只有那種被無形之物填滿的、令人作嘔的飽脹感。張教授臨死前那血肉模糊的眼窩和“產卵…孵化…”的嘶語,再次無比清晰地浮現。
不!不能去!
去了,就真的完了!
求生的本能像垂死的火苗,在冰冷的絕望中掙扎著點燃。我猛地轉身,沉重的宇航靴在血污和碎片中拖出刺耳的摩擦聲。目標:氣閘!月表!哪怕暴露在致命的真空中瞬間死去,也好過變成…變成王巖、張教授、陳工那樣的東西!好過讓這該死的“容器”完成它的使命!
我跌跌撞撞地沖向主控區另一側通往生活區兼氣閘準備室的合金門。門禁系統閃爍著代表故障的刺眼黃光。我粗暴地拍打著手動解鎖面板,手指因為恐懼而僵硬顫抖。
“嘀——權限驗證失敗?!?
冰冷的電子合成音無情地響起。
該死!基地的智能核心也瘋了嗎?還是…被“它們”控制了?
“嘀——最高權限指令覆蓋。指令來源:月碑研究核心區。目標:宋啟明博士。指令內容:引導?!?
電子音再次響起,內容卻讓我血液幾乎凝固。
引導?去月碑那里?
“不!”我低吼著,更加瘋狂地拍打解鎖面板,“開門!放我出去!”
“嘀——指令拒絕。引導協議激活?!彪娮右艉翢o波瀾,“路徑規劃中…清除障礙…”
“清除障礙”四個字,如同喪鐘敲響!
“滋啦…滋啦…”
身后,那令人頭皮發麻的金屬刮擦聲驟然變得密集、尖銳!我猛地回頭——
只見癱在地上的趙剛,身體開始劇烈地、不自然地痙攣!他的四肢像被無形的線提拉著,以完全違背人體工學的角度扭曲、抽搐。那只完好的獨眼猛地翻白,只剩下渾濁的眼白,嘴角咧開一個巨大而空洞的笑容,和之前發狂的陳工如出一轍!喉嚨里發出“咯咯”的、如同生銹齒輪摩擦的聲音。
更恐怖的是他那只被強酸腐蝕過的半邊臉!血肉模糊的創面下,肌肉和筋膜如同活物般瘋狂蠕動、膨脹!一些暗紅色的、類似肉芽或細小觸須的東西,正從潰爛的組織深處爭先恐后地鉆探出來,帶著粘稠的、散發著甜腥腐臭氣味的分泌物!
他被“激活”了!他被“它們”接管了!因為他是“障礙”!
“呃…呃啊…”趙剛的身體被那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拖拽著,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態從地上“支棱”起來,像一具被拙劣操縱的提線木偶。他邁開僵硬的雙腿,一步,一步,朝著我…或者說,朝著通往月碑研究核心區的方向,踉蹌地、卻又目標明確地移動起來!那半邊臉上蠕動的暗紅肉芽,如同感知獵物的蛇信,微微顫動著指向我!
“障礙…清除…”一個完全陌生的、混雜著趙剛原本聲線和金屬摩擦音的聲音,從他撕裂的喉嚨里擠出來。
他不再是趙剛了。他變成了一個“清道夫”。
“開門!快開門??!”巨大的恐懼讓我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我掄起穿著厚重臂鎧的拳頭,狠狠砸向合金門板!
“咚!咚!咚!”
沉悶的巨響在死寂的大廳回蕩。堅固的合金門紋絲不動,只在表面留下淺淺的凹痕。徒勞!
身后,“清道夫”趙剛那僵硬而充滿惡意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著那令人作嘔的、肉體異變增殖的“滋啦”聲。空氣中彌漫的甜腥腐臭味濃烈得幾乎讓人窒息。
前無退路,后有惡鬼!
就在我絕望地準備轉身,用宇航服和臂鎧做最后的、注定徒勞的抵抗時——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解鎖聲,從我身側另一扇不起眼的小型氣密門上傳來。那扇門,通往基地更深層的維護通道和…月碑研究核心區的應急入口。
門上的紅燈,瞬間跳轉為綠燈。
`[路徑已開啟。]`
`[容器,請接收‘知識’…]`
`[月碑…在等你…]`
冰冷的指令再次在腦中響起,不容置疑。
身后,趙剛那扭曲的身影已經逼近到不足五米!他那半邊臉上的暗紅肉芽瘋狂舞動,獨眼翻白,空洞的笑容咧到耳根,一只扭曲變形、指甲剝落的手,帶著非人的力量和速度,朝著我的后頸——那塊胎記的位置——狠狠抓來!
死亡的腥風瞬間籠罩!
“啊——!”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根本來不及思考這是陷阱還是唯一生路,身體已經做出了反應!我猛地擰身,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只抓向胎記的鬼爪,沉重的臂鎧順勢撞在趙剛異變的肩膀上,發出“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聲!
趙剛的身體被撞得一個趔趄,但那股操縱他的力量異常強大,他僅僅晃了晃,喉嚨里發出憤怒的、金屬刮擦般的嘶吼,再次撲來!動作更快,更瘋狂!
就是現在!
我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扇剛剛開啟的、散發著未知黑暗氣息的小型氣密門,一頭撞了進去!同時反手狠狠拍下了門內側的緊急關閉按鈕!
“砰——!??!”
厚重的合金門在我身后瞬間合攏、鎖死!
“咚!咚!咚!咚!”
幾乎在同一秒,瘋狂的撞擊聲如同暴雨般砸在門板上!那是趙剛,或者說那個占據了他軀殼的東西,在用盡一切力量沖擊!合金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和震動,但暫時頂住了。
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劇烈地喘息,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頭盔面罩上的霧氣凝結又消散。門外那歇斯底里的撞擊聲和金屬刮擦聲,如同地獄的鼓點,敲打著我的神經。
門內,是死一般的寂靜和…絕對的黑暗。
應急通道的照明系統顯然也失效了。只有我宇航服頭盔上的探照燈,射出一道慘白的光柱,刺破粘稠的黑暗。光柱所及之處,是狹窄、布滿粗大管線和各種閥門的維護通道。空氣冰冷刺骨,彌漫著機油、塵埃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遠古巖石深處的、潮濕的礦物質氣息。
更深處,探照燈的光暈邊緣,黑暗濃稠得如同實質。
`[路徑正確。]`
`[知識…獻祭…即將開始…]`
腦中的低語帶著一絲…冰冷的期待?
后頸胎記的位置,那細微的麻癢感再次傳來,仿佛在應和著這低語,也仿佛在貪婪地汲取著這片黑暗中蘊含的某種…能量?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宇航服的生命維持系統發出輕微的嗡鳴,是我在這片死寂中唯一能依賴的“活物”的聲音。氧氣儲備顯示還有67%。時間,不多了。
門外,撞擊聲突然停了。死寂再次降臨。
但這死寂,比剛才的瘋狂撞擊更令人毛骨悚然。那個“清道夫”放棄了?還是…它在等待?或者,它找到了別的路徑?
不能再猶豫了。留在這里,要么被趙剛破門而入撕碎,要么被這無盡的黑暗和低語逼瘋。月碑…那個一切的源頭,就在這條通道的盡頭。是地獄,也是唯一可能存在的答案——或者毀滅。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塵埃和古老氣息的空氣,打開了頭盔上的備用強光燈。兩道更強烈的光柱刺入黑暗,暫時驅散了一些前方的未知。
抬起沉重的宇航靴,我一步一步,踏入了維護通道的深處。靴子踩在布滿灰塵的金屬格柵地板上,發出空洞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的心跳上。
通道似乎沒有盡頭。管道縱橫交錯,投下扭曲怪誕的陰影??諝庠絹碓嚼洌枪沙睗竦牡V物質氣息也越來越濃重,其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極淡的…血腥味?或者…是某種有機質腐爛的味道?它若有若無,卻頑強地鉆進我的鼻腔,刺激著我的神經。
墻壁上,開始出現一些東西。
最初只是零星的、暗褐色的斑點。像是干涸的水漬,又像是…銹跡?但隨著深入,這些斑點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探照燈光掃過,它們連成了片,形成了…模糊的輪廓。
是螺旋。
又是那些該死的螺旋!
它們不再是李博士用鮮血刻畫的清晰圖案,更像是某種…滲出來的污漬?或是某種生物活動留下的、天然形成的詭異痕跡?它們在冰冷的合金墻壁上蔓延、交織,扭曲盤繞,透著一股原始的、令人心悸的邪異。光線下,它們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反光,像是某種粘液干涸后的殘留。
`[共鳴…增強…]`
腦中的低語似乎清晰了一分。后頸胎記的麻癢感也同步加劇,帶著一種輕微的灼熱。
“共鳴?”我喃喃自語,聲音在頭盔里顯得異常干澀沙啞,“和什么共鳴?這些鬼畫符嗎?”
無人回答。只有通道前方無邊的黑暗,和我自己沉重的呼吸心跳。
又向前走了大約五十米。通道似乎微微向下傾斜。那股潮濕的礦物質氣息濃烈得幾乎成了實體,帶著一種冰冷的壓迫感,仿佛整座月球的重量都壓在了這條通道上。
就在這時,探照燈光柱的邊緣,捕捉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不是螺旋污漬。
是…腳印。
非常新鮮的腳印。粘稠、暗紅色,帶著清晰的鞋底花紋,踩在布滿灰塵的格柵地板上。腳印的大小…看起來像是一個中等身材男人的。它們一路向前延伸,消失在燈光無法企及的黑暗深處。
血腳?。?
我的心臟猛地一沉。趙剛?不可能!他被我關在門外了!那是誰?基地里還有幸存者?還是…另一個“清道夫”?
腳印旁邊,還有一些拖拽的痕跡。仿佛有什么重物被硬生生地拖行著前進。
恐懼再次攥緊了我的心臟。我停住腳步,警惕地舉起臂鎧,強光燈朝著腳印延伸的方向拼命照射。光線刺破黑暗,延伸出去十幾米,卻依然看不到盡頭,只看到那串觸目驚心的血腳印,如同一條通往地獄的引路標。
突然!
“嗒…”
“嗒…嗒…”
一種輕微、規律、帶著某種奇異節奏的敲擊聲,從前方的黑暗中清晰地傳來!
不是金屬撞擊,不是腳步,也不是儀器噪音。那聲音…沉悶、濕濡,帶著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粘稠感。像是…某種沉重、柔軟、富有韌性的物體,在一下、一下、緩慢而有力地…敲打著堅硬的金屬?
`[知識…就在前方…]`
`[獻祭…即將完成…]`
`[融合…開始…]`
腦中的低語驟然變得高亢、急迫!后頸胎記的位置猛地傳來一陣劇烈的、如同撕裂般的灼痛!那幽冷的、非自然的藍光,不受控制地再次從我皮膚下透射出來,瞬間將周圍一小片區域染上了詭異的光暈!
光芒映照下,通道前方不遠處的景象,清晰地映入我的眼簾——
在布滿螺旋污漬的冰冷墻壁下,蜷縮著一個人影。
他穿著破損的基地工程師制服,背對著我,身體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扭曲著,劇烈地顫抖。他的右手,握著一塊尖銳的、邊緣還帶著暗紅血跡的金屬碎片。
而他的左手…他的左手不見了手腕以下的部分!斷腕處血肉模糊,新鮮的血液正汩汩流出,浸透了地面。
那“嗒…嗒…”的敲擊聲,正是他用那截血淋淋的斷臂殘肢,一下、一下,緩慢而執著地,敲打著面前冰冷光滑的合金墻壁!每一次敲擊,都在墻上留下一個擴散開的、粘稠的暗紅色圓形印記。
他似乎在用這種方式…畫著什么?或者說…在書寫?
更讓我渾身血液幾乎凍結的是,在他不斷敲擊、用鮮血涂抹的墻壁上方的位置,已經用同樣的方式,“畫”出了幾個扭曲、巨大、尚未完成的符號——
那是深紅色的、用新鮮人血涂抹的、與李博士死前刻畫的、與月碑表面銘刻的一模一樣的…**螺旋文字**!
他聽到了腳步聲,或者說,他感知到了我身上散發的藍光。
那劇烈顫抖的背影猛地一僵。
然后,那顆頭顱,以一種超越人類極限的、頸椎幾乎要斷裂的角度,猛地向后擰轉了一百八十度!
一張因劇痛和極致瘋狂而完全扭曲的臉,沾滿血污和汗水,在慘白的探照燈光和我后頸散發的幽藍光暈交織下,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
是基地的生命維持系統工程師——老劉!
他渾濁的眼珠里沒有恐懼,沒有痛苦,只有一種令人頭皮炸裂的、狂喜到極致的、非人的“頓悟”光芒!那光芒,和李博士死前一模一樣!
他沾滿鮮血的嘴唇咧開,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瘋狂的笑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對著我嘶吼出破碎卻清晰無比的字句:
“宋…宋博士!你來了!快…快看!我…我寫出來了!我…我聽見了!月碑…月碑在教我…它在教我們…真正的…語言!”
他猛地抬起那截血淋淋的斷臂,指向墻上那幾個用他自身鮮血涂抹的、尚未完成的巨大螺旋文字,聲音帶著一種獻祭般的狂熱和顫抖:
“看啊!第一個詞…第一個詞是——”
“‘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