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謊漠
- 青云山宋文文
- 4577字
- 2025-06-07 10:55:58
警報聲在月球基地“廣寒宮”的甬道里炸開,不是蜂鳴,是瀕死金屬巨獸的哀嚎。旋轉的紅光潑在銀灰艙壁上,像一層不斷流淌的、黏稠的血。空氣塞滿了金屬腥氣、排泄物的惡臭和一種更深沉、令人作嘔的甜膩腐爛味,死死堵住我的喉嚨。
我剛結束月表采樣,厚重的艙外宇航服還沒卸完,面罩上的霧氣模糊了視線。寒意順著脊柱爬升。
前方,一個人影佝僂著,趴在墻上——地質組的陳工。他穿著污穢的白衣,肩膀聳動,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響。他在啃咬裸露的管線接口盒,堅硬的合成金屬在他齒下扭曲變形,留下凹痕、血沫和唾液。每一次啃噬都伴隨著喉嚨深處野獸般的低吼。
我后退一步,靴底摩擦地板。陳工猛地頓住,那顆沾滿血污和金屬碎屑的頭顱,以非人的僵硬角度,一點一點擰轉過來。
他的眼睛——不,那已不是眼睛——是兩團渾濁、瘋狂的血塊,空洞地“釘”向我。嘴角咧開一個巨大詭異的弧度,唾液和暗紅的血絲混合著滴落。那笑容里沒有人類情緒,只有純粹的、令人骨髓凍結的惡意與饑餓。
一聲金屬摩擦般的嗚咽從他喉嚨滾出。緊接著,他四肢著地,如同畸形的爬蟲,朝我猛撲!
月球低重力救了我。我側身急閃,沉重的宇航服限制動作,陳工帶著腥風撞在我剛才位置的艙壁上,發出悶響。他毫無痛覺般彈起,血眼鎖定我,再次撲來。
“陳工!停下!”我厲喝,聲音在頭盔里悶響顫抖。
回應是更狂躁的嘶吼。
在他撲近的瞬間,我擰身,用厚實臂鎧的手肘狠砸他頸側!沉悶撞擊聲后,他在低重力下打著旋飛出,撞在幾米外的艙壁,滑落不動。
我劇烈喘息,面罩霧氣更濃。旋轉的紅光下,墻壁上那些扭曲的、深褐色螺旋圖案刺入眼簾——它們從墻蔓延到天花板,像巨大邪惡的藤蔓。干涸的血跡,每一筆都透著瘋狂絕望的力道。
李博士的血。
三天前,那位試圖用人類智慧解開月碑秘密的首席語言學家,用激光刻刀剝開自己胸膛,在這冰冷甬道,用生命的熱血畫下這些褻瀆神智的符號。他死時臉上凝固的,不是痛苦,是狂熱到極致的、毛骨悚然的“頓悟”。
此刻,這些螺旋在紅光下仿佛活了過來,無聲地搏動、扭曲。
“呃啊——!看見了!它們在動!在動啊!”
一聲凄厲變調的尖叫炸開,蓋過警報!主控區的雙層氣密門洞開,混亂光線涌出。理論物理組的張教授跌撞沖出,雙手死死捂著眼睛,暗紅粘稠的液體不斷從指縫涌出,順著手臂蜿蜒。
“挖掉!挖掉就看不見了!它們就進不來了!”他嘶吼,聲音因劇痛和極致恐懼扭曲,卻帶著狂喜和解脫。他踉蹌打轉,每一步都在光潔地板上留下濕漉漉的血腳印。
胃里翻江倒海。張教授猛地停住,血肉模糊的臉轉向我。失去眼球的血窟窿,精準地“釘”住了我。
“你……”他沾血的嘴唇翕動,發出嘶嘶氣音,帶著非人的、令人脊背發涼的洞察,“…你也感覺到了,對吧?它們在‘胃’里…在‘胃’里產卵…等著孵化…”
話音未落,他身體一僵,直挺挺后倒,“砰”地砸在地上,抽搐幾下,不動了。空洞流血的眼窩,依舊朝著我,如同無聲控訴。
胃里產卵?孵化?
寒意瞬間凍結心臟!我下意識捂住腹部。就在這時,一股微弱卻尖銳的灼熱感,毫無征兆地從我后頸下方傳來——像被燒紅的針輕輕刺了一下。
那個位置……淡青色、月牙形的胎記。
警報嘶鳴,紅光潑灑。我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再看張教授的死狀,忽略后頸的灼熱。主控區…源頭,最后的堡壘。必須進去。
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血腥味的空氣,我拖著沉重宇航靴,踏過血跡和尸體,走向洞開的主控區大門。門內光線刺眼混亂,夾雜儀器短路的噼啪聲,還有一種……低沉、混亂、如同無數甲殼下昆蟲爬行的窸窣聲。
門內,是煉獄。
環形主屏幕碎裂成蛛網,閃爍不祥雪花亂碼。控制臺掀翻,線路裸露,噼啪爆著藍白火花。文件、零件、凝固黑血散落一地。臭氧、焦糊、濃重血腥與內臟惡臭彌漫。
大廳中央,隊長王巖背對門口站立,姿勢僵硬。他脫了上半身制服,露出布滿扭曲青筋的脊背。手中,一支高功率激光切割筆正穩穩運作,幽藍光束,灼燒著他自己的額頭!
“滋——”
輕微灼燒聲。一縷帶著蛋白質焦糊味的青煙,從他額前升起。
他在用激光筆,緩慢、穩定地切割自己的顱骨!
“快了…快了…”他喉嚨發出夢囈,嘶啞卻帶著令人膽寒的狂熱,“…鑿開…鑿開這道該死的墻…就看見了…第三只眼…第三只眼才是鑰匙…月碑…月碑在等我看清…”
藍色光束穩定移動,刻出焦黑筆直的溝壑,深可見骨。他毫無痛苦,只有全神貫注的虔誠。
“隊長!”我失聲喊道。
王巖動作猛地一頓!激光嗡鳴停止。他沒有回頭,但那僵硬的、布滿汗水和血污的脊背肌肉,瞬間繃緊到極致。
“滋啦…滋啦…”
角落,翻倒的控制臺后,一個身影動了。安保主管趙剛。他半邊臉血肉模糊,像被強酸腐蝕,一只眼腫得只剩縫,另一只完好的眼中,燃燒著崩潰邊緣的、野獸般的求生欲和兇狠。他手里,死死攥著一把基地安保標配的強粒子手槍,黑洞洞的槍口,正劇烈顫抖著,卻死死地瞄準了我!
他半邊完好的臉因恐懼和某種決絕而扭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血沫從他破損的嘴角溢出。那只獨眼,像瀕死的狼,死死鎖定我。
“別…別動!”他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哭腔和強行壓制的瘋狂,“宋…宋博士!別動!”
我僵在原地,沉重的宇航服像一副冰冷的棺材。王巖依舊背對著我們,保持著那個詭異的、自我切割的姿勢,紋絲不動,仿佛一尊凝固在瘋狂儀式中的雕像。只有那縷從他額前焦黑溝壑里升起的青煙,還在微弱地飄散。
趙剛劇烈喘息著,槍口抖得更厲害。“他們…都瘋了…都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他語無倫次,目光掃過地上張教授的尸體,掃過中央切割自己的王巖,最后又死死釘回我身上,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李博士…李博士死前…刻滿了…那些符號…他…他最后…最后清醒時…指著你…只有你…他說…只有你能‘聽’懂!”
“聽?”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后頸胎記的位置,那股灼熱感再次隱隱傳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麻癢。“聽什么?月碑的低語?趙剛,你也瘋了!這里所有人都瘋了!”我試圖穩住他,“放下槍!我們需要冷靜,想辦法求救!”
“求救?”趙剛發出一聲短促、凄厲的慘笑,那聲音在死寂的大廳里回蕩,異常刺耳。“地球信號…三天前就斷了!外面…外面全是‘它們’!啃墻的…挖眼的…還有…”他恐懼地瞥了一眼王巖的方向,聲音驟然壓低,如同耳語,“…還有想鑿開自己腦袋放‘光’出來的!我們…我們被隔絕了!在這口該死的月球棺材里!”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獨眼爆發出最后一絲兇狠的光芒,槍口奇跡般地穩住了半分,直指我的眉心。“冷靜?晚了!李博士說你能聽懂!他說月碑在‘呼喚’容器!現在…現在告訴我!”他幾乎是咆哮出來,唾沫混著血星噴濺,“那些該死的螺旋!那些刻在墻上、刻在月碑上的鬼畫符!它們到底在說什么?!告訴我!否則…否則我就崩了你!大家一起死!總好過…總好過變成那些鬼東西!”
他的手指緊緊扣在扳機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強粒子手槍的能量核心發出低沉的嗡鳴,那是足以瞬間氣化人體組織的毀滅前奏。死亡的冰冷觸感,隔著面罩和頭盔,清晰地抵在我的額頭上。
與此同時,就在趙剛嘶吼著“呼喚容器”的瞬間——
嗡……
一種無法形容的“聲音”,或者說“震動”,并非通過耳膜,而是直接在我顱骨深處、在每一根神經末梢、在每一個細胞深處響起!低沉、宏大、非人,帶著無法理解的韻律和一種冰冷粘稠的“意志”。它并非來自外部,更像是…從我體內深處,從后頸那塊灼熱的胎記處,共振發出的!
我的視野瞬間扭曲。眼前趙剛猙獰的臉、王巖僵硬的背影、破碎的主控大廳…都像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劇烈波動起來。覆蓋在墻壁、儀器殘骸上的那些深褐色螺旋血跡,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激活,在波動扭曲的視野中,驟然發出微弱卻詭異的暗紅色光芒!它們不再是死物,它們在蠕動、在旋轉,如同億萬只微縮的、饑餓的口器!
更恐怖的是,我“聽”懂了。
那不是人類的語言,沒有詞匯,沒有語法。它是一種純粹的信息洪流,一種冰冷、漠然、帶著宇宙尺度的饑渴和…喜悅的宣告。它直接烙印在我的意識深處:
`[坐標確認…精神頻率匹配度:完美…容器穩定性:優…]`
`[寄生協議…啟動…]`
`[知識…獻祭…融合…開始…]`
`[目標:同化…擴散…回歸…母體…]`
“呃…”一聲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從我喉嚨里擠出。劇烈的頭痛襲來,仿佛有無數冰冷的金屬針在攪動我的腦髓。后頸的灼熱感瞬間升級為滾燙的烙鐵!那塊月牙形胎記下的皮膚,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蘇醒,在伸展觸須,試圖鉆入我的脊椎!
“說話啊!宋博士!”趙剛的咆哮帶著歇斯底里的絕望,他顯然看到了我身體的劇震和痛苦扭曲的表情,這非但沒有讓他放下槍,反而讓他更加確信,“你聽到了!是不是?!快說!它們到底說了什么?!”
他手指的力量幾乎要將扳機扣到底!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大廳中央,一直背對著我們、如同雕塑般的王巖,動了。
他握著激光筆的手臂,極其緩慢地、以一種超越人類關節極限的角度,向后翻轉。幽藍的激光光束,不再是切割他自己,而是筆直地、穩定地,指向了趙剛!光束的盡頭,離趙剛的太陽穴只有不到半米!
王巖那顆被他自己切割過的頭顱,也以同樣的非人僵硬姿態,一點一點地…向后扭轉了一百八十度!焦黑翻卷的額骨傷口對著我們,深可見骨。傷口下方的眼睛——那雙眼睛,已不再是人類的眼眸!里面沒有瞳孔,沒有眼白,只有一片旋轉的、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渦!漩渦深處,隱約閃爍著與墻上血螺旋一模一樣的暗紅色微光!
一個完全不屬于王巖的聲音,冰冷、平滑、毫無起伏,如同兩塊金屬在摩擦,從他撕裂的嘴角發出:
“干擾…清除…”
趙剛的獨眼瞬間因極致恐懼而瞪到極限!他所有的兇狠、所有的決絕,在這超越理解的恐怖景象前瞬間崩潰!他喉嚨里發出一聲不成調的、瀕死的哀鳴,扣著扳機的手指猛地痙攣!
“砰——!!!”
強粒子手槍爆發出刺目的藍白色光芒!
但目標不是我。
極致的恐懼讓趙剛在最后一刻,出于本能,將槍口猛地轉向了那個扭轉頭顱、眼窩化為黑暗漩渦的王巖!
毀滅性的能量束瞬間擊中了王巖的胸膛!
沒有血肉橫飛。王巖的身體像被投入高溫熔爐的蠟像,瞬間熔解、氣化!幽藍的激光筆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原地只留下一個人形的焦黑輪廓,以及空氣中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焦臭味。
趙剛癱軟在地,手槍脫手滑出老遠。他劇烈地顫抖,如同篩糠,獨眼失神地望著王巖消失的地方,嘴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死寂。
只有儀器殘骸偶爾爆出的微弱電火花聲,和那無處不在的、低沉粘稠的爬行窸窣聲。
后頸的灼熱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減弱,顱骨深處的“嗡鳴”也沉寂下去。視野恢復正常,墻上血螺旋的暗紅光芒也消失了。劇烈的頭痛如同幻覺般退去。
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瀕臨崩潰時產生的幻象。
但我清晰地知道,那不是幻覺。
胎記下,那細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動感,殘留著。
我低頭,看著癱軟在地、徹底崩潰的趙剛,又看向地上王巖留下的人形焦痕。
冰冷的聲音,再次在我腦中響起,清晰、直接,帶著一種剛剛“進食”后的、冰冷的滿足感:
`[干擾已清除。]`
`[容器,準備接收‘知識’…]`
`[月碑…在等你…]`
趙剛似乎終于從極致的恐懼中找回了一絲神智,他抬起頭,布滿血污和淚水的臉茫然地看著我。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后頸——那塊月牙形的胎記上。
他的獨眼,猛地收縮,瞳孔深處,倒映出我后頸的皮膚——那塊淡青色的月牙印記,此刻正散發著一種極其微弱、卻絕對不屬于人類的、幽冷的、非光譜內的…**藍光**。
趙剛的喉嚨里,發出一聲比剛才目睹王巖異變時更加絕望、更加非人的、長長的抽氣聲。那聲音里,只剩下純粹的、對無法理解之物的、終極的恐懼。
他明白了。他終于明白了李博士死前指向我的含義。
他明白了所謂“容器”,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