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宿舍樓還沉浸在黑暗中。程野躡手躡腳地起床，生怕吵醒隔壁床新來的室友。他摸出枕頭下的手電筒，用被子搭了個簡易帳篷，借著微弱的光亮開始復習昨天的數學筆記。

住校兩周，程野已經習慣了這種作息。五點到六點半是他最寶貴的學習時間——宿舍安靜，頭腦清醒，效率是平時的兩倍。方教授說過，清晨的記憶力是最好的，他要把每一分鐘都用在刀刃上。

“又這么早？“一個慵懶的聲音從旁邊床上傳來，嚇得程野差點摔了手電筒。

新室友趙明陽揉著眼睛坐起來，頭發亂得像雞窩：“你每天這樣不困嗎？“

程野不好意思地收起筆記本：“吵醒你了？“

“沒事。“趙明陽打了個哈欠，“不過你也太拼了吧，期中考試不是剛考完嗎？“

程野笑了笑沒回答。對他來說，學習已經不再是應付考試的任務，而是一種證明自己的方式。上周的期中考試，他數學考了85分，英語62分，從班級倒數一躍成為中游學生，連一向刻薄的李國強都不得不當眾表揚了他。

“今天周六，圖書館不開門，你去哪學習？“趙明陽一邊穿衣服一邊問。

“教學樓有自習室。“程野疊好被子，“你去嗎？“

趙明陽搖搖頭：“我可沒你那毅力。對了，食堂七點才開，你這么早去，吃什么？“

程野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兩個饅頭——昨晚吃晚飯時特意多買的。住校后，他精打細算每一分錢，勤工儉學的工資要撐到月底。

“就吃這個？“趙明陽瞪大眼睛，“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十分鐘后，程野跟著趙明陽來到學校后門的小吃街。清晨的小攤剛剛支起來，熱氣騰騰的豆漿油條香氣撲鼻。

“老板，兩碗豆腐腦，四根油條！“趙明陽熟門熟路地找了個位置坐下。

程野局促地站著：“太貴了，我還是...“

“我請客。“趙明陽把他拉坐下，“我爸給的零花錢多到花不完。“

熱乎乎的豆腐腦下肚，程野凍僵的手指漸漸恢復了知覺。十一月的清晨已經帶著初冬的寒意，而他帶來的衣服大多單薄。

“你周末不回家？“趙明陽咬了一大口油條。

程野搖搖頭，胸口泛起一絲苦澀。自從那次爭吵后，父親再沒聯系過他。住校手續是方教授和學校幫忙辦的，生活費靠勤工儉學，他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學生。

“我家在外地。“趙明陽自顧自地說，“父母離婚了，我爸給學校捐了棟樓才把我塞進來。反正回家也是一個人，不如在學校自在。“

程野驚訝地看著這個看似開朗的室友。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表面的光鮮下可能藏著不為人知的傷痛。

吃完早飯，趙明陽出乎意料地跟著程野去了自習室。雖然只堅持了一小時就溜去打球了，但這已經是程野住校以來第一次有人主動陪他學習。

自習室里安靜得能聽見翻書的聲音。程野專注地做著方教授布置的奧數題，這些題目比課本上的難很多，但解出來的成就感也更大。特別是當靈光一閃，找到解題關鍵的那一刻，就像在黑暗中突然看見一束光。

中午，程野收到了方教授的短信：“今天下午來我家，給你準備了冬衣和復習資料。“

程野眼眶一熱。方教授總是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就像那次在教育局門口一樣。這兩周，教授不僅堅持給他輔導功課，還經常準備飯菜讓他帶回來，說是“補充營養“，其實是不想傷他自尊的體貼。

下午三點，程野站在方教授家門口，剛要按門鈴，門就開了。

“我聽見電梯聲了。“方教授笑著讓他進門，“今天做了紅燒肉，你先吃點。“

餐桌上擺著熱騰騰的三菜一湯，香氣撲鼻。程野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除了早餐那碗豆腐腦，一整天都沒吃正經飯菜。

方教授假裝沒聽見，只是不停地往他碗里夾菜：“多吃點，冬天需要熱量。“

飯后，方教授從臥室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天氣冷了，我給你準備了些衣服。“

程野打開袋子，里面是一件厚實的羽絨服、兩件毛衣和一條圍巾，都是深色簡約的款式，不張揚但保暖。最下面還有一雙羊毛襪和手套。

“這...太貴重了。“程野手足無措。這些衣服看起來都是新的，吊牌都沒拆。

“我兒子寄來的，尺寸不對，退換麻煩。“方教授輕描淡寫地說，但程野注意到標簽上的價格被小心地剪掉了——教授在照顧他的自尊心。

輔導開始前，方教授先檢查了程野的期中考試卷。

“85分！“方教授欣慰地拍拍他的肩，“我就知道你能行。李老師什么反應？“

程野想起李國強發卷子時那副吞了蒼蠅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他說'看來某些同學終于開竅了'。“

“哈！“方教授大笑，“下次爭取讓他說'看來某些同學是塊學習的料'！“

兩個小時的輔導過得飛快。方教授今天重點講解了函數圖像，用電腦軟件直觀地展示了各種函數的變化規律，比黑板上的粉筆字生動多了。

“理解了嗎？“方教授問。

程野點點頭：“比李老師講得清楚多了。他只會讓我們背公式。“

“每個老師風格不同。“方教授寬容地說，“不過記住，理解永遠比死記硬背重要。“

輔導結束后，方教授突然問：“想家嗎？“

程野正在收拾筆記本的手頓了一下。想家嗎？他想起那個狹小陰暗的出租屋，想起父親醉醺醺的怒吼，想起被撕碎的試卷...但也想起小時候父親把他扛在肩上看煙花的溫暖。

“有點。“他最終輕聲回答。

方教授若有所思：“你父親...聯系過你嗎？“

程野搖搖頭。

“給他點時間。“方教授安慰道，“父母的愛有時表達得很笨拙，但不會消失。“

程野勉強笑了笑。父親的愛？對他來說，那已經是個太過陌生的概念了。

回校路上，程野穿著新羽絨服，身上暖暖的，心里卻空落落的。路過一家便利店時，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拿起公用電話，撥通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嘟...嘟...“每一聲等待音都像錘子敲在心上。

“喂？“父親沙啞的聲音傳來。

程野的喉嚨突然發緊，說不出話來。

“誰啊？“父親不耐煩地問。

“爸...“程野終于擠出一個字。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是重重的掛斷聲。“嘟—嘟—嘟—“的忙音像一把鈍刀，慢慢割著程野的心。

他放下話筒，站在便利店門口發呆。寒風吹在臉上，刺得生疼，但他一動不動。直到店員出來問他要不要買東西，他才如夢初醒，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

周日早晨，程野照例五點起床，卻發現趙明陽的床空著——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顯然一夜未歸。這在住校生中并不罕見，總有人翻墻出去通宵上網。

程野輕手輕腳地洗漱完畢，正準備去自習室，宿舍門突然被推開。趙明陽臉色慘白地沖進來，身上還帶著酒氣。

“幫個忙！“他抓住程野的手臂，“我闖禍了！“

原來趙明陽昨晚和幾個高年級學生去網吧通宵，回來時翻墻被保安發現，逃跑過程中撞碎了教學樓的一塊玻璃。

“校長要查監控！要是被發現，我爸會打死我的！“趙明陽聲音發抖，“他上個學期才給學校捐了錢...“

程野皺起眉頭：“你喝酒了？“

“就一點點...“趙明陽突然彎腰干嘔，“我...我不舒服...“

程野趕緊扶他坐下，倒了杯熱水。看著室友狼狽的樣子，他既同情又無奈。趙明陽家境優越，卻把大把時間和金錢浪費在玩樂上，而自己為了學習機會幾乎與父親決裂...這世界多么不公平。

“你先休息，我去看看情況。“程野拿起書包出了門。

校園里靜悄悄的，晨霧籠罩著教學樓。程野繞到后墻，果然看到一扇窗戶的玻璃碎了，碎片散落一地。他正考慮該怎么辦，突然聽到腳步聲。

“誰在那里？“一個威嚴的聲音傳來。

程野轉身，看到校長和保安正向這邊走來。逃跑已經來不及了，他只好站在原地。

“程野？“校長認出了他，“這么早來教學樓干什么？“

程野的大腦飛速運轉。說實話，趙明陽可能會被開除；撒謊，又違背自己的原則...

“我...我來晨讀，看到玻璃碎了，正想報告。“他折中回答。

校長審視著他：“你知道是誰干的？“

程野低下頭：“不知道。“

“昨晚有學生翻墻出去，監控拍到了。“校長指了指墻角的攝像頭，“我們很快就能查出來。“

程野心跳加速。如果趙明陽被開除，他不僅會失去室友，還可能牽連到方教授——畢竟是他推薦程野住校的。

“校長，“程野鼓起勇氣，“如果是初犯...能不能給個改正的機會？玻璃的錢...我可以打工賠償。“

校長驚訝地看著他：“你為什么要替別人承擔責任？“

“因為...因為我知道想讀書卻失去機會有多痛苦。“程野抬起頭，直視校長的眼睛，“如果有人一時糊涂，但真心想改過...“

校長沉思片刻，突然問：“期中考試你數學考了多少？“

“85分。“

“從28分到85分，“校長點點頭，“方教授說你很有潛力。“

程野一愣。校長認識方教授？

“玻璃的事我會調查。“校長最終說，“你去學習吧。對了，下周有場市級數學競賽的選拔賽，有興趣參加嗎？“

程野瞪大眼睛。數學競賽？那是優等生才能參加的！

“我...我可以嗎？“

“方教授說你解題思路很獨特。“校長笑了笑，“如果期末能進年級前50名，我就推薦你參加。“

年級前50！程野現在的排名大約是120名，這意味著他需要在短短一個多月里再前進70名。一個幾乎不可能的任務...但兩個月前，誰又能想到他能從28分考到85分呢？

“我會努力的。“程野鄭重地說。

回到宿舍，趙明陽已經睡著了，臉色仍然蒼白。程野輕手輕腳地拿出筆記本，開始制定新的學習計劃。如果每天再多學兩小時，周末全部用來復習薄弱環節...

“程野。“趙明陽突然開口，聲音虛弱，“謝謝你沒出賣我。“

程野搖搖頭：“下次別這樣了。你爸給你創造了多好的條件...“

“我知道。“趙明陽坐起來，眼神前所未有的認真，“我剛才吐的時候就在想，你每天五點起床學習，而我...我真是個廢物。“

程野沒想到會聽到室友這樣的自我反省。

“從今天起，我跟你一起學習。“趙明陽宣布，“教我數學行嗎？我請你吃飯！“

程野忍不住笑了：“成交。不過現在你先休息，我去自習室。“

“等等。“趙明陽從錢包里抽出一張百元大鈔，“去買點吃的，別總啃冷饅頭。“

程野想拒絕，但趙明陽堅持道：“這是學費預付！“

自習室里，程野的思緒卻無法集中。校長的提議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數學競賽，那是他從未想過能參與的事情。如果真能進入年級前50，如果真能參賽并獲得名次...

手機震動起來，是方教授的短信：“校長告訴我競賽的事了，加油！需要什么資料盡管說。“

程野心里一暖。方教授總是這樣，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時候出現。他回復：“謝謝教授！我會努力的。今天能加一節輔導嗎？“

方教授很快回復：“沒問題，晚上七點來我家，給你做魚頭湯補腦。“

傍晚，程野提前半小時到了方教授家，想幫忙做飯。剛出電梯，他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方教授家門口——父親！

程野僵在原地，進退兩難。父親背對著他，正低頭看著手機，似乎也在等人。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工裝外套，頭發比上次見面更白了。

要不要轉身離開？但方教授約了他七點...就在程野猶豫時，方教授家的門開了。

“程師傅？“方教授驚訝的聲音傳來，“你怎么...“

“我來看看那小子。“父親粗聲粗氣地說，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他媽以前說他愛吃這個...“

程野屏住呼吸。父親是來看他的？還帶了媽媽以前做的...？

“程野馬上就到。“方教授說，“進來等吧。“

“不了。“父親把袋子遞給方教授，“別告訴他我來過。“

程野下意識地躲到拐角。父親轉身走向電梯，路過垃圾桶時，程野看到他扔了一張紙條——是醫院的檢查單？父親生病了？

等電梯門關上，程野才走出來，心跳如鼓。他輕輕敲響方教授家的門。

“來得正好！“方教授開門，手里還拿著那個塑料袋，“你父親剛...“

“我看見了。“程野輕聲說，“他帶了什么？“

方教授打開袋子，里面是幾個密封的玻璃瓶，裝著深褐色的醬料：“他說這是你母親生前經常給你做的牛肉醬，你最愛吃。他照著你母親做的方法自己做的。“

程野的視線模糊了。母親做的牛肉醬...那是他童年最愛的味道。父親居然記得，還特意送來...

“他...生病了嗎？“程野想起那張被扔掉的檢查單。

方教授搖搖頭：“他沒說。不過...“他猶豫了一下，“他問了很多關于你學習的事，特別是期中考試成績。“

程野胸口發緊。父親關心他的成績？那個口口聲聲說“讀書無用“的父親？

“他...還說了什么？“

“他說...“方教授模仿著程建國的語氣，“'那小子要是真能讀出來，我也不是不能考慮...'然后就不說了。“

程野接過玻璃瓶，輕輕撫摸著。母親去世后，父親就把所有與她有關的東西都收了起來，沒想到還會自己親手做牛肉醬...

晚飯時，方教授端上熱氣騰騰的魚頭湯和幾道家常菜。程野小心地打開一瓶牛肉醬，熟悉的香氣瞬間充滿了房間——辣椒、八角、牛肉和母親的味道。

第一口下去，程野的眼眶就濕了。就是這個味道，媽媽的味道...他有多久沒嘗到了？三年？五年？

“好吃嗎？“方教授輕聲問。

程野點點頭，說不出話來。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父親的矛盾——保留著母親的遺物，卻又不敢面對；想讓兒子獨立，卻又用最笨拙的方式表達關心...

輔導結束后，方教授給了程野一疊數學競賽的歷年真題：“校長說得對，你很有潛力。這些題目比課本難，但很有趣。“

程野翻看著那些題目，有些完全看不懂，但有些卻能隱約看出解題思路。這就是方教授常說的“挑戰性學習“——跳出舒適區，才能快速成長。

回校路上，程野給父親發了條短信：“爸，謝謝你的牛肉醬。我期中數學考了85分。“

發完他就后悔了。父親會回復嗎？會不會又是一次冷冰冰的沉默？

手機突然震動，程野手忙腳亂地掏出來——只有短短三個字：“知道了。“

簡單到近乎冷漠的回復，但程野的嘴角卻微微上揚。這是爭吵后父親第一次回應他。就像方教授說的，父母的愛有時很笨拙，但不會消失。

宿舍里，趙明陽正襟危坐地等著他，桌上攤著數學課本。

“你終于回來了！“趙明陽跳起來，“這道題我研究了一晚上還是不會！“

程野看了看題目，是一道基礎函數題。他想起方教授今天教的圖像法，拿起筆在紙上畫了幾條線。

“你看，這樣畫出來，答案就很明顯了...“

趙明陽瞪大眼睛：“哇靠！這么簡單？李老師講得云里霧里的！“

程野笑了。兩個月前，他也是這樣一頭霧水，是方教授用耐心和方法一點點引導他。現在，他居然也能幫別人解題了。

睡前，程野把父親送的牛肉醬小心地鎖進柜子，然后翻開競賽真題，開始攻克第一道題。窗外，月光靜靜地灑在校園里，照亮了這個正在悄然蛻變的少年。

年級前50名，市級數學競賽...這些曾經遙不可及的目標，現在似乎有了實現的可能。而更讓他期待的是，也許在某一天，父親會親自對他說一句：“兒子，我為你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