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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塵埃里的米粒與窗外的光

  • 焚牢記
  • 星空蝎子
  • 2667字
  • 2025-06-06 12:19:13

母親王秀芬的離開,像抽走了這間破敗土屋最后一絲虛假的“人氣”,留下的是更加徹骨的冰冷和死寂。那扇關上的門,不僅隔絕了母親的身影,也仿佛徹底關上了招娣世界里僅存的一點暖意。她成了這間搖搖欲墜的囚籠里,唯一清醒的、無處可逃的囚徒。

李老三醒來后得知妻子跑了,暴怒得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野獸。他在屋里瘋狂地打砸僅存的幾件破家具,對著空蕩蕩的角落咆哮著最惡毒的詛咒,咒罵王秀芬的“狠心”,咒罵招娣這個“拖油瓶”、“掃把星”害他妻離子散。酒壇空了,他就像毒癮發作般沖出家門,不知是去賒酒還是找人撒氣,留下滿屋狼藉和縮在灶臺邊、幾乎要窒息的招娣。

最初的幾天,招娣感覺自己像被遺棄在荒野的幼雛,寒冷和饑餓從四面八方撕咬著她。恐懼不再是間歇性的風暴,而是變成了空氣本身,無時無刻不包裹著她,沉重得讓她連呼吸都覺得費力。她不敢動,不敢出聲,甚至不敢大口喘氣,生怕驚擾了什么,引來父親更瘋狂的怒火。餓極了,她就去舔舐灶臺上冰冷的鍋灰,或者從角落里翻找出一點點發硬的、不知何時掉落的窩頭渣,塞進嘴里,用唾液慢慢濡濕,艱難地咽下去。那點微不足道的食物,只能讓饑餓感暫時蟄伏,卻無法驅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絕望。夜晚尤其難熬,空蕩蕩的屋子像一個巨大的、張著嘴的怪獸,黑暗中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響——老鼠的窸窣、屋外風吹過破窗欞的嗚咽——都讓她驚恐地蜷縮成一團,用破舊的、散發著霉味的薄被死死蒙住頭,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整個世界。

招娣的沉默,從一種保護色,變成了一種近乎死亡的麻木。那雙曾經還帶著驚惶的眼睛,漸漸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空洞和深不見底的疲憊。她像一縷游魂,在冰冷的土屋里飄蕩,活著,卻感覺不到自己活著。

所幸,這個小山村再閉塞貧窮,也并非完全的鐵板一塊。人心的微光,在最黑暗的角落,偶爾也會閃爍。

第一個伸出援手的是住在坡下的趙阿婆。她是個孤寡老人,早年也經歷過苦日子。那天傍晚,她拄著拐棍,顫巍巍地提著一個蓋著粗布的籃子,推開了李老三家那扇虛掩的破門。看到蜷縮在灶膛灰燼旁、瘦小得像只病貓的招娣時,趙阿婆渾濁的老眼里立刻涌上了淚水。

“造孽啊……”她低聲嘆息,放下籃子,揭開粗布,里面是幾個還帶著溫熱的雜糧窩頭和一小碗咸菜。她沒多說什么,只是把東西推到招娣面前,用枯瘦的手輕輕拍了拍招娣冰冷的小手。“娃兒,吃吧。”

招娣起初不敢動,只是用那雙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看著趙阿婆,又看看窩頭,仿佛那是什么不敢觸碰的幻影。直到趙阿婆把窩頭塞進她手里,溫熱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她才猛地低下頭,像一只餓極了的小獸,狼吞虎咽起來,噎得直翻白眼也停不下來。趙阿婆就默默地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看著她吃,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悲憫。

趙阿婆的舉動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蕩開了微弱的漣漪。漸漸地,村里其他一些心軟的嬸子大娘,也看不下去了。她們會在李老三又醉得不省人事或者出門晃蕩的時候,偷偷地、迅速地塞給招娣一點東西:有時是半塊餅子,有時是一把曬干的山野菜,有時是幾顆煮熟的土豆,甚至是一件自家孩子穿小了的、打著補丁但還算干凈的舊棉襖。她們不敢聲張,怕惹上李老三那個醉鬼的麻煩,只是匆匆放下東西,低聲說一句“快吃/快穿上”,便匆匆離開。

招娣從不道謝。她只是默默地接過,低著頭,飛快地把食物藏起來,或者把衣服套在單薄的舊衣外面。她學會了在父親回來前,把那些珍貴的食物小心地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角落——破墻洞里、灶灰下的瓦罐里。她像一只囤積過冬糧食的小老鼠,謹慎而卑微地守護著這點活下去的希望。她依舊沉默,依舊麻木,但一種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在這些微小的接濟中,如同石縫里最頑強的草芽,掙扎著、極其微弱地復蘇了。她開始每天下意識地清點自己藏匿的“寶藏”:五粒米、三塊指甲蓋大小的窩頭、一小撮咸菜絲……這些冰冷的數字,成了她對抗無邊絕望的唯一武器。

日子就在這種卑微的、提心吊膽的施舍與藏匿中,一天天捱過。招娣像一株無人照看的野草,在嚴寒和貧瘠中,憑借著一點微弱的養分,茍延殘喘地活著。

直到那一天。

那天下午,招娣因為實在餓得發慌,又不敢動藏起來的食物(怕父親突然回來),便溜出家門,想去后山撿點干柴火,順便看看能不能找到點野果或能吃的草根。她沿著村里那條唯一通向山外的土路,低著頭,習慣性地貼著墻根走。路過村頭那間破舊的小學堂時,一陣清脆而稚嫩的聲音,像一串突然墜落的玉珠,猛地敲進了她死水般的心湖。

“a——o——e——”

“山——石——田——土——”

招娣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她抬起頭,望向那間用土坯壘成、窗戶糊著發黃舊紙的教室。陽光透過破了的窗紙洞,在昏暗的教室里投下幾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無數細小的塵埃在歡快地飛舞。

她悄悄地、怯生生地挪到一扇破了的窗紙邊,踮起腳尖,透過那個小小的破洞向里望去。

教室不大,擠著十幾個年齡不一的孩子。講臺上,一位頭發花白、戴著舊眼鏡的老先生,正用一根細長的竹棍指著掛在墻上的、畫著奇怪符號的紙片(那是招娣從未見過的“字”)。孩子們仰著小臉,跟著老先生,大聲地、一遍遍地念著那些陌生的音節。

陽光正好落在第一排一個小女孩的側臉上。那女孩穿著洗得發白但干凈的花布衫,小辮子梳得整整齊齊,念書時神情專注,眼睛里閃爍著一種招娣從未見過、也無法理解的光芒——那是一種純粹的、因為獲取了某種東西而發出的光亮。她念得那么響亮,那么投入,仿佛那些奇怪的音節擁有某種神奇的力量。

“山——石——田——土——”

那聲音,穿過破舊的窗欞,穿過飛舞的塵埃,清晰地鉆進招娣的耳朵里,敲打在她麻木的心壁上。

招娣就那么呆呆地站著,踮著腳,透過那個小小的破洞,望著里面那個明亮而陌生的世界。陽光暖暖地照在她枯黃的發絲上,也照在她那雙因長久麻木而顯得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那片死寂的、被“災星”和絕望冰封的湖底深處,極其微弱地、極其艱難地,動了一下。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些聲音和符號代表著什么。她只知道,那個坐在陽光里、大聲念著“山——石——田——土——”的小女孩臉上的神情,像一道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生命中厚重的陰霾,在她貧瘠荒蕪的心田里,投下了一顆微小卻帶著奇異溫度的光斑。

她依舊沉默著,抱著懷里那幾根撿來的、輕飄飄的干柴。但當她低下頭,離開那扇窗戶,重新踏上那條灰撲撲的土路時,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她下意識地、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模仿著剛才聽到的音調,含混地、生澀地念道:

“……山……石……”

聲音輕得像嘆息,消散在風里。可那雙總是低垂的眼睛深處,那死水般的麻木中,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漣漪。窗外的光,第一次,不是為了照亮塵埃,而是為了照亮某種沉睡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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