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三千多個日夜,像沉重的磨盤,在王秀芬的心頭緩慢而殘酷地碾壓。李老三的酗酒變本加厲,他整個人仿佛被泡在了一個巨大的酒缸里,皮膚松弛蠟黃,眼白渾濁不堪,身上永遠散發(fā)著那股令人作嘔的酸腐酒氣。他早已不再做工,靠變賣家徒四壁的屋里最后一點勉強值錢的東西,或是厚著臉皮、醉醺醺地去村里賒賬買酒。家,早已徒有其名,只剩一個冰冷、骯臟、充滿暴戾和絕望的空殼。
爭吵,也漸漸變了調(diào)。王秀芬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弱,最后只剩下一種麻木的、機械的重復(fù)。當(dāng)李老三再次因為找不到酒錢或者僅僅因為看招娣不順眼而咆哮摔砸時,王秀芬不再撲過去護著女兒,也不再流淚哀求。她只是默默地、遠遠地站著,或者干脆背過身去,用粗糙的手掌用力擦著其實已經(jīng)很干凈的灶臺,仿佛要將眼前的一切都抹去。她的眼神空洞地望著門外連綿的、沉默的大山,那里面曾經(jīng)的光亮徹底熄滅了,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
招娣十歲了。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讓她比同齡孩子瘦小一大圈,頭發(fā)枯黃稀疏,小小的臉上幾乎沒有孩童該有的紅潤,只有一種病態(tài)的蒼白和長期擔(dān)驚受怕留下的怯懦痕跡。她依舊沉默得像影子,走路悄無聲息,吃飯時恨不得把頭埋進碗里。那雙眼睛,總是低垂著,偶爾飛快地抬起,里面盛滿了驚惶和一種過早洞悉世態(tài)炎涼的悲涼。她習(xí)慣了父親的醉罵和摔打,習(xí)慣了家里的冰冷和饑餓,也習(xí)慣了母親日漸加深的疏離和麻木。她像一株長在石縫里的野草,本能地、卑微地活著,不奢望陽光雨露,只求不被連根拔起。
然而,石縫終究不是沃土。王秀芬心底那點作為母親的本能,在日復(fù)一日的絕望和丈夫變本加厲的磋磨下,終于像一根繃到極限的弦,“錚”地一聲,斷了。
事情的導(dǎo)火索微不足道,卻又像最后一根稻草。那天,鄰村一個死了老婆多年的老鰥夫托人捎來口信,隱隱透露出一點意思。這在閉塞的山村,算不得什么秘密。王秀芬枯死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漣漪。她第一次沒有在聽到丈夫醉醺醺的咒罵時選擇沉默或走開,而是用一種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的語調(diào)說:
“李老三,這日子,我過不下去了。”
李老三正抱著空酒壇搖晃,試圖倒出最后一滴酒,聞言愣了一下,隨即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咧開熏黃的牙齒,帶著濃重的酒氣嗤笑道:“過不下去?你想咋地?跟人跑了?就你這樣的,帶著那個小災(zāi)星,誰要?呸!”
“災(zāi)星”兩個字,像兩把冰冷的錐子,再次狠狠扎進招娣的心窩。她正蹲在灶臺邊費力地想把幾根潮濕的柴火塞進灶膛,小手猛地一抖,柴火掉在了地上。
王秀芬沒有看女兒,她的目光直直地、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盯著李老三:“我不用你管。我就問你一句,這日子,到底還能不能過?你能不能……為了招娣……少喝點?”
“為了她?”李老三仿佛被戳中了最深的痛處,猛地將手里的空酒壇狠狠摜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老子這輩子就是被她毀了!少喝點?老子就是要喝!喝死拉倒!你要滾就滾,帶著這個賠錢貨一起滾!省得老子看著眼煩心堵!”
王秀芬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臉色慘白如紙。她嘴唇哆嗦著,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最終,所有的語言都化作了唇邊一絲凄涼的、徹底絕望的冷笑。她不再看咆哮的丈夫,也不再看角落里那個因恐懼而蜷縮成一團的瘦小身影——她的女兒。
接下來的幾天,王秀芬異常的安靜。她不再試圖收拾那個永遠也收拾不干凈的家,也不再對李老三的醉話有任何反應(yīng)。她只是默默地、把自己那幾件少得可憐的、打著補丁的舊衣服,用一塊洗得發(fā)白的包袱皮仔細包好。她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與過去告別的儀式感。那包袱皮里,似乎包裹著她殘存的最后一點念想和勇氣。
招娣敏感地察覺到了母親的不同尋常。那種壓抑的平靜下,涌動著讓她更加恐懼的暗流。她不敢問,只是更加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母親的一舉一動,一種巨大的、即將被拋棄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緊緊纏繞住她幼小的心臟,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離開的那天,天色陰沉得像一塊巨大的、臟污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王秀芬起得很早,沒有生火做飯。她換上了那件最體面的、也是唯一一件沒有補丁的藍布衫,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挽好。她背起了那個小小的包袱。
李老三還在炕上打著震天的鼾,酒氣熏天。
王秀芬走到堂屋門口,腳步頓住了。她似乎想回頭再看一眼這個生活了十多年、埋葬了她所有青春和希望的地方,但最終,她的目光只是落在了灶臺邊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招娣正蹲在那里,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破舊的、用來裝她撿來的“寶貝”碎瓷片的木盒子。她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小小的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那雙總是低垂的眼睛此刻睜得大大的,里面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恐懼、無助和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她看著母親,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王秀芬看著女兒,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有痛楚,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決絕的、為自己活一次的狠勁。那眼神像刀子一樣剜在招娣的心上。
“招娣……”王秀芬的喉嚨滾動了一下,聲音干澀沙啞,“……娘……走了。”她艱難地說出這四個字,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招娣的瞳孔猛地收縮,那卑微的祈求瞬間碎裂,化作一片死灰般的絕望。她想撲上去抱住娘的腿,想哭喊著求她別走,想問她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錯了……但極度的恐懼和長期壓抑形成的本能,像無形的鎖鏈捆住了她的手腳,凍僵了她的喉嚨。她只是死死地抱著那個破木盒,指甲深深掐進木頭里,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最后一片葉子。
王秀芬沒有等女兒的反應(yīng),或者說,她不敢再等。她猛地轉(zhuǎn)身,拉開了那扇吱呀作響、沉重?zé)o比的大門。一股帶著濕冷泥土氣息的風(fēng)灌了進來。
招娣眼睜睜看著母親單薄卻決絕的背影融入了門外那片灰蒙蒙的天色里,越走越遠,一次也沒有回頭。那扇破舊的門,在母親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吱——呀——”一聲悠長而凄涼的嗚咽,仿佛是這個家最后一聲徒勞的挽留,然后重重地關(guān)上,隔絕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
門軸轉(zhuǎn)動的聲音在死寂的堂屋里久久回蕩。
招娣依舊維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抱著冰冷的木盒,像一尊被遺棄在黑暗角落里的石像。母親最后那句“娘走了”,和那扇門關(guān)上的沉重嗚咽,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永久地燙在了她十歲的靈魂上。
屋里只剩下父親如雷的鼾聲,和她自己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因極度恐懼和絕望而無法抑制的抽氣聲。冰冷的空氣裹挾著濃重的酒氣和塵埃,將她徹底淹沒。世界,在她身后那扇緊閉的門關(guān)上的瞬間,徹底崩塌了。她成了這冰冷牢籠里,唯一一個被遺忘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