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山澗渾濁的水,裹挾著絕望和劣質燒酒的氣味,在李老三家的破屋里日復一日地流淌。那個在出生之夜就被父親滔天失望詛咒的女嬰,有了一個名字——李招娣。這個名字是王秀芬在丈夫醉醺醺的默許下取的,帶著一絲卑微到塵埃里的祈求,祈求這個“招娣”的女兒,真能“招”來一個弟弟。
然而,“招娣”并未給這個家帶來任何好運,反而成了李老三眼中一切厄運的源頭。李老三酗酒的惡習在招娣出生后徹底爆發,從偶爾的放縱變成了每日的必需品。他做工掙來的那點微薄銅板,大半都化作了穿腸的燒刀子。酒入愁腸,愁更愁,而那無處發泄的愁與怨,最終都化作了對這個“多余”女兒的遷怒。
招娣在恐懼的陰影里,像墻角最不起眼的苔蘚,悄無聲息地生長著。她學會了在父親沉重的腳步聲響起時,把自己縮得更小,努力降低存在感。她那雙本該清澈懵懂的眼睛里,過早地蒙上了一層怯懦和驚惶的薄霧,看人時總是飛快地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不安地顫抖。她幾乎不哭鬧,安靜得不像個嬰兒,仿佛本能地知道,自己的聲音只會招來更大的風暴。
“哭?哭喪啊!老子還沒死呢!”這是招娣第一次因為饑餓本能地小聲啜泣時,李老三醉醺醺的咆哮。一個粗瓷碗帶著風聲砸在她旁邊的土墻上,瞬間四分五裂,飛濺的碎片擦過她細嫩的小腿,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痕。招娣嚇得渾身一抖,哭聲戛然而止,只剩下抑制不住的、小動物般的抽噎,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冰冷的炕角,瑟瑟發抖。王秀芬撲過來,用身體擋住女兒,眼淚無聲地淌下,對著丈夫哀求:“她還是個奶娃娃啊,老三!你…你作孽啊!”
“作孽?”李老三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溜圓,指著縮成一團的招娣,唾沫星子橫飛,“是她作孽!就是這個喪門星!自從她來了,老子就沒順過!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上次去鎮上賣山貨還被人坑了錢!都是她克的!她就是個小災星!”他越說越激動,仿佛找到了所有不如意的罪魁禍首,那扭曲的邏輯在酒精的催化下變得無比“清晰”。
“災星”這個沉重的名號,像一道無形的烙印,隨著碎裂的瓷片一起,深深烙在了招娣幼小的心靈上。她不懂“災星”是什么意思,但她從父親那猙獰的面孔、母親絕望的眼淚和空氣中彌漫的濃烈酒氣與暴力氣息里,本能地感受到一種刺骨的冰冷和排斥。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不可饒恕的錯誤。
爭吵成了這個破敗土屋的主旋律。王秀芬起初還試圖辯解、哀求,為女兒爭取一點可憐的生存空間和微薄的口糧。她會偷偷藏下半個窩頭,在丈夫醉倒或出門時,飛快地塞進招娣嘴里。但她的反抗是微弱而徒勞的。
“你還有臉護著她?要不是你肚皮不爭氣,生不出個帶把兒的,老子用得著天天喝這馬尿解愁?”李老三的辱罵像淬毒的鞭子,抽打在王秀芬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他摔砸東西的聲音越來越頻繁,破桌子缺了角,僅有的兩個碗換成了更粗陋的木碗——因為瓷的經不起他摔。每一次摔砸,都伴隨著對“災星”招娣的詛咒和對王秀芬“無能”的斥罵。
招娣就在這日復一日的咒罵、摔打和令人窒息的恐懼中,度過了她懵懂又壓抑的幼年。她學會了在父親回家時,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躲進最陰暗的角落,屏住呼吸,恨不得自己化作地上的塵埃。她學會了看母親的臉色,當母親眼中也只剩下麻木和死寂時,她會更加安靜,連咀嚼窩頭都小心翼翼,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她唯一的“玩具”,是那些被父親摔碎后掃到角落的、無法再用的碎瓷片。她會在無人注意時,用凍得通紅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拼湊起來,盡管永遠無法復原。那些尖銳的棱角,像極了她所處的這個世界。
家里的空氣,永遠混雜著劣質酒精的酸腐味、食物匱乏的寡淡味,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名為絕望的腐朽氣息。陽光似乎很少能真正照進這個屋子,即使有光線從破窗欞透進來,也顯得冰冷而無力,無法驅散籠罩在招娣心頭的厚重陰霾。她的世界,在這個搖搖欲墜的家里,在父親醉醺醺的咒罵和母親無聲的淚水中,一天天縮小,只剩下恐懼和“災星”這個揮之不去的陰影。她小小的身體里,沉默像一層厚厚的繭,將她包裹得越來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