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學校位于一棟不起眼的、有些年頭的三層小樓里。

推開沉重的玻璃門，一股混雜著陳舊書卷氣和咖啡香氣的暖風撲面而來。

前臺坐著一位笑容親切、頭發花白的老太太。

“Guten Morgen!”老太太熱情地打招呼。

“G-Guten Morgen!”林晚星緊張地回應，聲音發顫。

她慌忙從帆布包里翻出打印好的報名確認單，遞過去，用磕磕絆絆、事先反復練習過的句子說：“Ich… Ich bin neu hier. Kurs A1.1.”（我是新來的，A1.1課程。）

老太太接過確認單看了看，笑容不變，用緩慢清晰的德語說了幾句歡迎的話，并遞給她一張課程表和一個小信封，里面是門禁卡和學生證。

林晚只聽懂了幾個關鍵詞，連蒙帶猜，加上老太太的手勢指引，總算弄明白了教室的方向——二樓走廊盡頭。

踏上嘎吱作響的老舊木質樓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走廊里很安靜，只有她自己的腳步聲在回蕩。

教室的門虛掩著，里面傳來低低的交談聲和翻動紙張的聲音。

林晚站在門口，手心里全是冷汗，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了門。

教室里大約坐著十五六個人。

膚色各異，年齡跨度也很大，有看起來像大學生的年輕人，也有頭發花白的老者。

講臺上站著一位身材高挑、氣質優雅的中年女老師，金發挽成利落的發髻，正低頭看著名冊。

林晚的推門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十幾道視線瞬間聚焦在她身上，帶著好奇、探究，或者僅僅是新同學到來的平常注視。

然而這無聲的注視對林晚星而言，卻像無數根針，扎得她渾身僵硬，臉頰瞬間燒了起來。

她感覺自己像個誤入別人領地的怪物，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

“Ah， eine neue Studentin! Guten Morgen! Kommen Sie bitte herein.”（啊，一位新同學！早上好！請進。）

女老師抬起頭，看到林晚星，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用清晰緩慢的德語招呼她進來。

林晚聽懂了“Guten Morgen”和“herein”（進來）。

她像得到特赦令，低著頭，幾乎是貼著墻根，快步走向老師指給她的唯一一個空位——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位置。

坐下時，凳子腿刮擦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響，又引來幾道目光。

她恨不得把臉埋進桌子里。

“Wir fangen an. Heute lernen wir…”（我們開始吧。今天我們學習……）

女老師沒有過多關注她的窘迫，開始了課程。她的德語發音清晰標準，語速特意放慢，配合著豐富的肢體語言和黑板上的板書。

然而，對林晚來說，這依然如同天書。

她努力豎起耳朵，試圖捕捉每一個音節，對照著顧硯欽卡片上的單詞，卻收效甚微。

老師講的語法規則像一團亂麻，周圍的同學似乎都能跟上節奏，不時點頭或小聲回應，只有她像個局外人，茫然地看著黑板上一串串陌生的字母組合。

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上心頭。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來抵抗那幾乎要將她淹沒的無力感和自我懷疑。

她開始后悔，為什么要來這里自取其辱？

她根本不行！

“Bitte wiederholen Sie.”（請重復一遍。）

老師溫和的聲音響起，目光落在了林晚身上。

她猛地回過神，發現老師和全班同學都在看著她！剛才老師似乎示范了一個簡單的問候句，然后點了她的名字（學生證上有拼音）讓她重復。

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卡片上的單詞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林晚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臉頰滾燙，耳朵嗡嗡作響。

教室里一片寂靜。

她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無聲的壓力幾乎讓她窒息。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沖上頭頂的聲音。

“Kein Problem. Langsam， bitte.”（沒關系。慢一點，請。）老師沒有絲毫不耐煩，反而放慢了語速，將那個句子又清晰地重復了一遍，并配合著鼓勵的手勢。

林晚死死咬著下唇，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她閉上眼睛，努力回憶卡片上的發音。

終于，一個極其微弱、帶著濃重口音和顫抖的句子，從她干澀的喉嚨里擠了出來：

“Guten… Guten Tag. Mein Name ist… Lin Wanxing.”

發音怪異，語調生硬，磕磕絆絆。

但她說出來了。

教室里響起幾聲善意的低笑，但更多的是包容的目光。

老師微笑著點頭，用德語說了句“很好”，便繼續了課程。

林晚脫力般地靠在椅背上，后背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

她大口地喘著氣，心臟還在狂跳，臉頰依舊滾燙。

但一種微弱的、劫后余生的感覺，伴隨著剛才那艱難吐出的句子，悄然升起。

像在懸崖邊緣，她搖搖晃晃，終究沒有掉下去。

接下來的課程，她依舊聽得云里霧里，像在聽一場加密廣播。

但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努力捕捉每一個能聽懂的單詞，在筆記本上歪歪扭扭地記下那些鬼畫符般的德文字母。

周圍的同學開始做簡單的對話練習，她只能笨拙地模仿著口型，不敢發出聲音。

課間休息的鈴聲如同天籟。

林晚幾乎是最后一個離開教室，像逃離案發現場一樣，快步走向走廊盡頭的小休息區。

那里有免費的咖啡機和幾張圓桌，她只想找個角落躲起來。

休息區已經坐了幾個人。

她低著頭，想去接一杯黑咖啡提神，也掩飾自己的無措。

走到咖啡機前，她才發現操作面板上的按鈕全是德文。

她僵在那里，再次陷入熟悉的窘境。

“Hallo! Neu hier? Kann ich dir helfen?”（嗨！新來的？需要幫忙嗎？）

一個清脆爽朗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林晚轉過頭，看到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棕發女孩，正對她露出燦爛的笑容。

女孩穿著亮黃色的毛衣，笑容極具感染力，眼睛像小鹿一樣明亮。

“Ich… Ich verstehe nicht…”（我…我不懂…）林晚星指著咖啡機，窘迫地小聲說。

“Kein Problem!”（沒問題！）

女孩爽快地應道，動作麻利地拿起一個紙杯，按了幾個按鈕，一股香濃的黑咖啡流了出來。

她將咖啡遞給林晚，“Schwarz， ja?”（黑咖啡，對吧？）

林晚感激地接過，燙手的溫度讓她指尖微微發麻：“Danke! Ja. Schwarz.”（謝謝！是的，黑咖啡。）

“Ich bin Anna!”女孩大方地伸出手，“Aus Polen. Und du?”（我叫安娜！來自波蘭。你呢？）

“Lin Wan. Aus China.”

林晚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對方掌心的溫熱和力量。

“Lin Wan! Sch?n!”（林晚！好聽！）

安娜愉快地念著她的名字，發音雖然不準，但充滿熱情，

“A1.1 ist schwer， oder? Aber keine Sorge! Wir lernen zusammen!”（A1.1很難，對吧？但別擔心！我們一起學！）

安娜的熱情像一道陽光，瞬間驅散了林晚心頭的陰霾和寒意。

她捧著那杯滾燙的黑咖啡，看著安娜真誠的笑臉，鼻尖莫名地有些發酸。

她用力地點點頭，嘗試著露出一個不那么僵硬的微笑：“Ja! Zusammen!”（是的！一起！）

安娜高興地拉著她在一張小圓桌旁坐下，開始用極其簡單的德語單詞，夾雜著豐富的肢體語言和手機翻譯軟件，熱情地向她介紹班上的情況，哪個同學來自哪里，老師講課的特點……

雖然溝通依舊困難重重，時不時需要停下來比劃半天，但林晚緊繃的神經卻在安娜嘰嘰喳喳的“噪音”和夸張的表情中，一點點松弛下來。

滾燙的咖啡滑過喉嚨，苦澀中帶著一絲回甘。

林晚小口啜飲著，聽著安娜努力蹦出的單詞和爽朗的笑聲。

窗外，冷雨依舊敲打著玻璃。休息區里彌漫著咖啡的香氣和不同語言的低語。

她依舊聽不懂大部分內容，依舊像個笨拙的闖入者。

但角落里的這張小圓桌，安娜明亮的笑容，手中這杯溫熱的咖啡，還有剛才自己擠出的那句磕絆的自我介紹……

這些微小的碎片，像黑暗中悄然亮起的螢火，微弱，卻真實地照亮了她腳下這一小方冰冷的土地。

她不再是完全孤身一人。

第二節課的鈴聲響起。

林晚跟著安娜一起走回教室。

腳步依舊遲疑，心依舊懸著，但至少，她不再那么想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