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那高聳厚重的城墻在身后緩緩合攏,發出沉悶而悠長的聲響,似是一道沉重的屏障,將那幽深宮巷與無形的注視一并隔絕在外。
宮墻之上,琉璃瓦在余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透出一股壓抑而神秘的氣息。
裴硯踏出宮門,街市的喧囂如潮水般洶涌地涌來,那嘈雜的人聲、車馬的喧鬧聲交織在一起,震得他的耳膜生疼,可他卻恍若未聞。
他只覺懷中那從趙吉安口中撬出的只言片語,此刻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般滾燙,炙烤著他的心神,讓他的手心都滲出了冷汗。
“隱樁”,這兩個字如巨石壓頂,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千斤重的壓力,讓他的胸膛隱隱作痛。
回到大理寺時,天色已近黃昏。
大理寺的朱紅色大門在昏黃的暮色中顯得格外莊重,門口的石獅子在余暉下投下長長的影子,透著一股威嚴。
他沒有片刻耽擱,徑直去了平日里與沈疏桐商議案情的偏僻值房。
沈疏桐早已等候在此,見他面色凝重地推門而入,原本清冷的眸子也添了幾分關切。
她的目光在裴硯臉上掃過,似乎想要從他的表情中看出宮中的情況。
“如何?”她開門見山,聲音一如既往的簡練,那清冷的語調在安靜的值房里回蕩。
裴硯反手關上房門,那“砰”的一聲關門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響亮,仿佛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喧囂。
這才將宮中的見聞一五一十道出,包括趙吉安對“隱樁”的模糊描述,以及那種無所不在的監察之意。
他說話的語速不快,但每個字都透著一股寒意,像是從冰窖中發出的聲音,讓值房內的空氣都仿佛冷了幾分。
不多時,奉裴硯之命取卷宗的小七也抱著一疊厚厚的案卷走了進來。
那案卷在他懷里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像是在訴說著其中隱藏的秘密。
這少年捕快臉上帶著幾分崇拜與好奇,他隱約知道裴大人此行事關重大。
他的眼神中閃爍著興奮和緊張的光芒,腳步也有些急切。
裴硯示意他將卷宗放下,其中便有那份最初由“枯井女尸案”牽扯出的“鎮北王府密檔”。
那密檔的紙張已經泛黃,邊緣有些磨損,散發著一股陳舊的氣息。
“趙吉安承認了‘隱樁’的存在,但將它說成是陛下平衡朝局的手段。”裴硯聲音低沉,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他雖未明說,但我能感覺到,這股勢力遠比我們想象的更為龐大和隱秘。”
沈疏桐秀眉微蹙,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有節奏的“嗒嗒”聲,仿佛在思考著什么:“平衡朝局?恐怕是監視百官,清除異己的利刃。若真如他所言,那‘隱樁’的觸手,怕是早已伸向了朝堂的每一個角落。”
“正是如此。”裴硯的目光掃過那份來自鎮北王府的密檔,幽幽說道:“我懷疑,我們之前查到的許多看似孤立的線索,甚至包括當年懸鏡司的覆滅,都與這‘隱樁’脫不了干系。”
小七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他從未想過,他們正在追查的案子,背后竟牽扯著如此駭人的內幕。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臉上的神情也變得緊張起來。
“將密檔再仔細梳理一遍,”裴硯看向沈疏桐,“尤其是其中提及的人名,看看與我們已知的朝中官員,是否有任何我們忽略的聯系。”
三人圍著桌案,昏黃的燭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發出微弱的“噼啪”聲,昏黃的光在他們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
再次細細翻閱起那份泛黃的密檔。
密檔中的記載頗為繁雜,涉及鎮北王府多年來與各方的往來信函、賬目,以及一些看似不經意的見聞記錄。
那紙張在他們手中發出沙沙的翻動聲,像是在訴說著過去的故事。
之前他們更多關注的是與“枯井女尸案”直接相關的部分,如今,在“隱樁”這個巨大陰影的籠罩下,許多原本看似尋常的記錄,都透出了幾分詭異。
“這個名字……”沈疏桐的指尖停在一處墨跡略淡的人名上,“陳修,字敬之。我記得,大理寺少卿陳大人,名諱正是陳修。”
裴硯心中一凜,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他的心跳陡然加快,手心也不自覺地握緊。
陳大人,大理寺少卿,平日里對他頗有微詞,時常以祖宗法度、朝廷體面為由,對他的一些查案手法表示不滿,總是一副持重老成、不愿多惹事端的模樣。
若他也是“隱樁”的人,那大理寺之內,豈非處處都是眼睛?
他仿佛能感覺到,有無數雙眼睛在暗處盯著他,讓他的后背升起一股寒意。
“陳少卿……”小七也倒吸一口涼氣,“他,他平日里看起來不像是……”
“知人知面不知心。”裴硯淡淡說道,眼神卻銳利如刀。
他想起陳大人平日里那些看似公允的言辭,此刻回想起來,倒像是在刻意引導或阻止某些調查的深入。
“若真是他,那我們之前的許多行動,恐怕早已落入有心人的眼中。”沈疏桐的聲音愈發冰冷,像是結了一層霜。
這無疑給他們的調查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
裴硯沉吟片刻,
“如何試探?”沈疏桐問道,“他若真是‘隱樁’的人,必然十分警覺。”
“正因他可能警覺,才更容易露出破綻。”裴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放心,我自有分寸。”
翌日清晨,大理寺點卯之后,裴硯故意在經過陳少卿的值房時,放緩了腳步。
值房內傳來輕微的咳嗽聲和茶杯碰撞的聲音。
陳少卿正端著茶杯,見裴硯進來,眉頭不著痕跡地皺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慣常的嚴肅表情:“裴司刑,何事?”
“下官只是想起昨日面圣,聽宮中老人提及一些朝廷舊聞,頗有感觸。”裴硯仿佛隨口說道,目光卻不離陳少卿的臉,“說起我朝能人輩出,陛下圣明,不僅有我等明面上的臣子效力,更有一些甘為陛下分憂的無名之士,在暗中為朝廷剔除奸佞,穩固江山。想來,這才是真正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他特意加重了“暗中”與“剔除奸佞”幾個字眼。
陳少卿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茶水微漾,發出細微的“叮咚”聲。
他抬眼看向裴硯,眼神中帶著一絲探究與警惕:“裴司刑從何處聽來的這些……奇談怪論?身為朝廷命官,當謹言慎行,莫要輕信市井流言,更不可妄議宮中之事。”他的語氣比平日更多了幾分嚴厲。
“陳大人教訓的是,下官失言了。”裴硯微微躬身,臉上卻帶著一絲了然的笑意,“只是偶有所感,打擾大人了。”
說罷,他轉身告辭。
走出陳少卿的值房,裴硯臉上的笑意瞬間斂去。
陳大人方才那一瞬間的僵硬和眼神中的波動,雖然極力掩飾,卻逃不過他的眼睛。
那不是對所謂“奇談怪論”的正常反應,而是一種被戳中心事的緊張。
他立刻找到沈疏桐,將試探的結果告知。
“看來,十有八九是他了。”沈疏桐眸光冷冽,“我們必須更加小心。大理寺內,不可輕信任何人。”
“沒錯,”裴硯點頭,“當務之急,是弄清楚陳修在‘隱樁’中扮演何等角色,以及他是否知曉我們的調查已觸及核心。”他看向一旁的小七,“小七,此事需你暗中協助。”
小七見裴硯神色鄭重,立刻挺直了胸膛:“裴大人請吩咐,小七萬死不辭!”
“無需萬死,”裴硯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拍打的聲音在安靜的環境中顯得格外清晰,“我要你從即刻起,暗中留意陳少卿的一舉一動,不必刻意接近,只需記錄下他日常接觸的人,處理的事務,尤其是是否有異常之舉。切記,萬萬不可暴露自己。”
“小七明白!”
打發走小七,值房內只剩下裴硯與沈疏桐二人。
窗外的天光漸漸暗淡,壓抑的氣氛在空氣中彌漫,像是一張無形的網,將他們籠罩其中。
“趙吉安,陳修……‘隱樁’的網,比我們預想的還要深,還要廣。”沈疏桐輕嘆一聲,“我們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裴硯負手立于窗前,目光投向遠處暮色沉沉的京城。
京城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模糊,像是被一層迷霧籠罩著。
趙吉安那句“水至清則無魚”猶在耳畔。
這場博弈,早已不是簡單的查案,而是與一股盤根錯節的龐大勢力正面抗衡。
他們手中掌握的線索,看似越來越多,卻也越來越燙手。
每揭開一層迷霧,都意味著離危險更近一步。
他再次將目光落在那份“鎮北王府密檔”之上。
這份密檔是所有謎團的開端,它像一根引線,將他們一步步拖入這深不見底的漩渦。
如今,“隱樁”的出現,為這份密檔增添了更多不祥的色彩。
或許,其中還隱藏著更為關鍵的訊息,只是他們尚未勘破。
裴硯的指尖輕輕拂過密檔上“鎮北王府”四個字,那紙張的觸感粗糙而陳舊,腦海中,二十年前懸鏡司的血色與女尸魂魄的最后執念交織閃現。
他忽然想起,那密檔中曾記錄過一些王府舊人,有些人的名字一晃而過,當時未曾在意。
如今想來,這些在王府巨變中銷聲匿跡的故人,是否有人能為這迷局,再添上一塊關鍵的拼圖?
或許,要解開“隱樁”與鎮北王府的深層糾葛,還需從源頭處,再尋突破。
一絲微弱的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悄然亮起,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然。
夜色,越發濃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