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定下的入宮之期,轉瞬即至。
天色未亮,裴硯已然起身。
那屋內的燭光搖曳,發出細微的“噼啪”聲,在寂靜的清晨格外清晰。
他沒有選擇象征大理寺威嚴的緋色官袍,而是換上了一身七品司刑的青綠色常服。
那常服的材質上乘,觸手光滑細膩,卻不顯張揚。
只在袖口與領口處以銀線密密匝匝繡著不起眼卻象征法度的獬豸暗紋,在微弱的燭光下,隱隱閃爍著清冷的光澤。
這身行頭,既能表明身份,又不至于在深宮內苑顯得過分扎眼。
他將那份圈著“趙吉安”名字的人事任免記錄,以及那封提及“樁內行走”并描述其斷指特征的殘信拓本,仔細折好。
紙張在他手中發出輕微的摩挲聲,隨后貼身放入懷中,那紙張的邊角觸碰到肌膚,帶著一絲涼意。
這些,既是叩門磚,亦是護身符,更是刺向黑暗的利刃。
銅鏡中的自己,面色平靜,唯有眼底深處,藏著一絲因“聽魂”而夜夜不休所積攢的疲憊,以及一絲面對未知險局的銳利寒芒。
他微微皺眉,眼中的疲憊似乎更重了幾分。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
“吱呀”一聲,門軸轉動的聲音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晨曦微熹,庭院中的薄霧尚未散盡,帶著幾分涼意,那霧氣輕觸肌膚,宛如一層薄紗,涼絲絲的。
小七早已備好馬匹,那馬鬃在微風中輕輕飄動,發出輕微的“簌簌”聲。
見他出來,臉上是掩不住的擔憂:“大人,宮中不比尋常衙門,那趙公公……”
裴硯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手掌與肩膀接觸的觸感,帶著幾分溫熱:“放心,我自有分寸。今日入宮,只為請教,不為問罪。”話雖如此,那語氣中的沉凝,卻讓小七心中的不安愈發濃重。
沈疏桐亦立于廊下,她今日換了一身利落的黑色勁裝,更顯身姿挺拔。
那黑色勁裝在微光下散發著低調的光澤,她眉宇間一貫的清冷,此刻卻也染上了幾分凝重。
她沒有多言,只遞過來一個小巧的瓷瓶。
瓷瓶觸手微涼,帶著瓷器特有的光滑質感,她輕聲道:“這是家傳的醒神丹,若覺不適,可含服一粒。”
裴硯接過,觸手微涼,心中劃過一絲暖意:“多謝。”
皇城,這座大楚王朝的權力中樞,此刻在初升的朝陽下,琉璃瓦閃爍著耀眼的金光,刺得人眼睛微微生疼。
紅墻高聳,宛如一頭匍匐的巨獸,威嚴而沉默。
那紅墻的顏色鮮艷奪目,仿佛是用鮮血染就。
裴硯勒馬于宮門前,驗過腰牌,自有小黃門上前引路。
宮道悠長,昏暗的燈光在風中搖曳,似隨時都會熄滅。
兩側的宮人垂首靜靜地行走,他們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宮道里回蕩,如同鬼魅的低語。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抑,那是權力和秘密交織而成的厚重氣息,那氣息帶著一絲腐朽的味道,直入鼻腔。
趙吉安如今是內侍省秉筆太監,尋常人輕易見不到。
裴硯遞上名帖,言明大理寺司刑裴硯,因查辦舊案,有涉及宮中舊檔之事,需向趙公公請益。
他特意點出“舊案”與“舊檔”,既給了面見的正當理由,也暗示了自己并非無的放矢。
在偏殿候了約莫半個時辰,一名面白無須的小太監才出來,聲音尖細,那聲音在空曠的偏殿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裴大人,趙公公有請。”
趙吉安的居所,并非預想中的奢華,反而透著一股內斂的雅致,只是那雅致中,總有一絲說不出的陰沉。
那屋內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卻掩蓋不住底下隱隱的腐朽氣息。
他端坐于太師椅上,身著深紫色錦袍,那錦袍的顏色深沉而華貴,在光線的映照下閃爍著神秘的光澤。
面容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四十許人,唯有鬢角幾縷銀絲,以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泄露了歲月的痕跡。
他的左手隨意搭在扶手上,尾指處,果然缺了半截,此刻正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那光滑的斷面。
“裴大人,”趙吉安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絲久居上位者的審視,“聽聞你年紀輕輕,便已是我大理寺的司刑,后生可畏啊。”
“公公謬贊。”裴硯躬身行禮,不卑不亢,“下官今日叨擾,實是有一樁疑案,牽涉到二十年前宮中舊事,百思不得其解。下官在查閱一宗陳年舊案的卷宗時,偶然發現一些零散記錄,提及當年宮中似乎有一個……嗯,一個特殊的訊息傳遞的法子,似乎被稱為‘隱樁’。下官愚鈍,可這零散記錄中的某些細節,似乎與當下一些朝中異動有著微妙的聯系,不知這‘隱樁’是何組織,亦或只是無稽之談?因案情涉及一些朝中故舊,若不弄清此節,恐會冤枉好人,亦或錯放罪犯,故而斗膽前來請教公公。”
趙吉安聽聞“隱樁”二字,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那茶杯中的茶水微微晃蕩,濺出些許在他的手背上,茶水的溫熱觸感讓他的手微微一縮,他卻仿若未覺,隨即又恢復如常,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裴大人倒是心細。這‘隱樁’嘛,倒也并非空穴來風。”
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聲音也壓低了幾分:“你也知道,這朝堂之上,風云變幻,人心難測。陛下為國事操勞,總需要一些……特殊的耳目,去了解一些尋常途徑難以觸及的真相。這‘隱樁’,便是陛下親設,用以監察百官,洞悉朝野動向的隱秘布置。上至王公貴胄,下至州府小吏,乃至江湖草莽,皆在‘隱樁’的視野之內。其目的,無非是確保朝局穩固,江山清明罷了。”
裴硯心中一凜,趙吉安竟如此輕易便承認了“隱樁”的存在,還將其直接歸于皇帝親設。
這看似坦誠,實則卻將一切都推到了至高無上的皇權之后,讓人無從質疑。
“原來如此,下官先前只當是些捕風捉影的傳言。”裴硯故作恍然,“只是,聽聞這‘隱樁’似乎與朝中的北黨、南閥等勢力亦有所牽連?”
趙吉安輕笑一聲,那笑聲在靜謐的宮室中顯得有些空洞,那笑聲帶著一絲嘲諷的意味,讓人聽了心里發毛:“裴大人,水至清則無魚。北黨也好,南閥也罷,皆是我大楚的臣子。陛下設立‘隱樁’,并非針對某一派系,而是為了平衡。一旦有任何一方勢力試圖逾越本分,擾亂朝綱,‘隱樁’便會及時將訊息上達天聽,由陛下圣裁。說到底,他們也只是‘隱樁’監察的對象之一罷了。”
趙吉安的話,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石頭,雖激起漣漪,卻依舊探不到底。
他承認了“隱樁”的廣泛監察,卻巧妙地將其與具體的罪案剝離開來,更未提及任何具體的人與事。
裴硯知道,今日能探聽到這些,已是極限。
趙吉安這等老狐貍,絕不可能輕易吐露核心機密。
他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多謝公公解惑,下官茅塞頓開。今日得公公指點,日后辦案,定能更加審慎,免生差池。”
“裴大人客氣了,”趙吉安端起茶杯,做了個送客的姿態,“咱家也只是憑著在宮中待得久些,多聽了些閑聞罷了。若無他事,咱家也乏了。”
“下官告退。”裴硯再次躬身行禮,緩緩退出。
走出殿門,穿過幽深的宮巷,皇城的高墻似乎比來時更加壓抑。
那高墻仿佛要將他吞噬一般,讓他感到呼吸困難。
每一步,裴硯都感覺背后仿佛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注視著他,那目光如芒在背,冰冷而銳利,讓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他沒有回頭,但心中清楚,這趟皇宮之行,雖從趙吉安的口中撬出了一些關于“隱樁”的輪廓,卻也無疑是將自己徹底暴露在了這股潛藏于暗流之下的龐大勢力面前。
直到踏出宮門的那一刻,喧囂的市井之聲涌入耳中,那嘈雜的聲音中,有小販的叫賣聲、行人的交談聲,熱鬧非凡。
裴硯才略微松了口氣。
他抬頭望了望天,日頭已然西斜,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懷中的訊息似乎變得滾燙,那是用巨大風險換來的碎片,是繼續前行的微弱火光,卻也可能將他引向更加莫測的深淵。
這場博弈,從他踏入宮門的那一刻起,便已不再是他一人之事。
接下來,大理寺之內,又會是何等光景在等待著他?
一絲更深的不安,悄然爬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