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將文化節的彩旗澆成模糊的色塊,廉價顏料在帆布上洇染出病態的斑痕。林夏秋沖進城郊廢棄印刷廠時,鐵皮屋頂的漏雨聲正敲打著陳默的假肢關節,那截鈦合金支架沾滿新鮮的泥漿——三小時前,教導主任通過廣播宣布“保潔員陳秀芳涉嫌貪污停職審查”,他徒手刨斷了教學樓前所有月季的根莖,仿佛要將母親蒙塵的名字從泥土里連根拔起。
“夜班記錄全是偽造的。”夏秋抖開泛黃的考勤冊,紙張霉味混著鐵銹氣息在空氣中彌散。她指尖劃過“陳秀芳”蜷曲的簽名,墨跡在潮濕里綻出蜈蚣狀的裂痕,“真正頂替夜班的是李梅表弟——他冒領了你媽整整兩年工資!”
陳默的左手猛然扣住生銹的印刷滾筒。油污順著他腕骨爬上袖管,在殘肢繃帶上拓印出深紫地圖——那是昨夜他翻越校檔案室氣窗時,被碎玻璃割開的傷口。張野踹開歪斜鐵門的巨響撞碎寂靜,雨水從他發梢滾落,在賬本褶皺里蓄成微型湖泊:“ICU今早下達病危通知…雯雯的移植手術提前了。”
積雨倒映出三個搖晃的剪影。夏秋忽然在水影里看見父親林建軍墜落時的姿態——那個被安全繩背叛的男人,生前最后通話記錄里有個未接來電,號碼屬于張建軍。張野父親的名字像枚生銹的鉚釘,穿透二十年時光釘進她視網膜。
廢棄更衣室的碘酒味裹挾著霉菌瘋狂增殖。陳默用牙齒撕開繃帶時,夏秋看見他肩頭潰爛的皮肉已蔓延成群島形狀。校醫的診斷書在墻角蜷成紙船,潦草批注刺穿紙背:“殘肢組織壞死風險評級B級。建議:即刻更換接受腔,延緩周期不超過72小時。”
“新接受腔什么價?”
“抵三百板癡呆藥。”陳默將空藥瓶拋進積水,鋁箔在水面旋轉如微型羅盤,“奶奶這周…把藥片當花肥撒進君子蘭盆里。”
鐵柜轟然傾覆的震顫中,泛黃的《安全生產日志?》滑落在地。2003年4月17日那頁被血指印封印:“塔吊鋼索異常報告:張建軍(工號0319)未及時上報。后果:林建軍高空墜亡。”陳默的假肢卡進柜體裂縫,鈦合金關節在昏暗光線下泛起冷光:“你爸怕擔責…用扳手篡改了鋼索檢測標尺!”
閃電劈開烏云瞬間,扳手柄的刻痕在柜門烙下火漆印——“安全生產2010”。那是張野父親葬禮上別在遺照旁的兇器,此刻它躺在積水里,像截被時光銹蝕的恥骨。
梧桐根系在暴雨沖刷下裸露出血管般的脈絡。三人蜷縮的樹洞被狂風灌滿,班費賬本在陳默膝頭獵獵翻動。夏秋用紅筆圈出冒名合同尾頁的指紋:“李梅表弟左手食指有環形燙傷——指印邊緣焦痕是電焊槍留下的。”
“所以班主任挪用的班費…”張野突然撕下日志扉頁,“全填了雯雯的化療窟窿?”
一張病歷單從紙頁間飄落。六歲女孩的笑臉貼在診斷書角落,蝴蝶貼紙翅膀上用蠟筆寫著“媽媽不哭”。夏秋想起李梅在教師休息室清點班費時顫抖的手指,萬元鈔縫隙還夾著半顆融化的草莓味退燒栓。
錄音筆的機械女聲割裂雨幕:“印刷廠廠長招認…李梅用班費補了冒領款…但骨髓移植費差四十八萬…她動了貧困生助學金…”
張野的拳頭砸向盤虬樹根。骨節碎裂的悶響里,他耳后舊傷崩開血線——兩年前父親忌日,他從工地塔吊躍下時被陳默用假肢鉤住,鋼管在耳廓刮出的傷口從未結痂。
樹洞外傳來膠靴碾過泥濘的聲響。李梅舉著破傘站在滂沱中,傘骨掛著雯雯的蝴蝶發卡:“錢我會補…但陳秀芳的保潔崗…”
她的視線釘在陳默殘肢滲血的繃帶上,仿佛在丈量一道永遠填不平的階級溝壑。
新時光膠囊的鐵盒裹滿泥漿。夏秋放進奶奶的癡呆藥板,陳默塞入扳手形狀的銹鐵片,張野突然抓把梧桐落葉壓在最上層,枯葉背面用刀片刻著“獵人張退役聲明”。
“埋了吧。”他踢散冒名合同碎片,“從今往后沒有直播獵殺了。”
雨水沖刷著樹皮刻痕。三條身高線在昏暗中纏繞攀升,像在標記成長的代價。夏秋忽然按住陳默拆卸假肢的手:“留著它!”
鈦合金關節的磨損處卡著半枚螺絲——正是當年張建軍篡改鋼索標尺的零件。此刻它在少年們掌心傳遞,如同傳遞一把打開父輩墓穴的鑰匙。
教導處燈光刺破雨簾。李梅將助學金名單攤在桌面:“陳秀芳復職…保送名額按期末考排名定。”她指尖壓住抽屜縫里露出的化療單,雯雯的白細胞數值像列瀕危物種名錄。
夏秋在門外松開錄音筆。老人機的紅光熄滅瞬間,她看見陳默用銹鐵片在樹根刻下凹痕:
“活著≠原諒”
六個字蓄滿雨水,倒映出三具被暴雨澆透的年輕脊梁,以及脊梁上承襲自父輩的銹跡斑斑的命運羅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