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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新的現實主義

向動物敞開大門,意味著要從“以人為中心”中解脫出來。在過去20年左右的時間里,這一轉變在哲學和其他學科中被廣泛稱為“后人文主義”,成為挑戰長期以來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和世界觀的主要驅動力。10許多試圖將人類從世界中分離出來的嘗試都源于當前的一種認識:人類對地球的統治已經對其他生命形態(特別是動物)造成了災難性的后果,在過去的半個世紀里,某些動物的數量已經減少了60%以上。一些建筑師開始正視這種破壞性的人類中心主義所遺留的問題,近年來誕生了一種特別的哲學流派—“物導向本體論”(有時被稱為“OOO”),它被證明在開辟其他建筑構想(考慮因素不僅包括人類)方面具有重要意義。11

自啟蒙運動開始以來,西方主流哲學和科學思想一直認為,只有當現實與人類思想相關聯時,現實才具有意義,這一基本假設被稱為相關主義。從表面上看,像這樣的人類中心主義似乎很荒謬—畢竟,動物、植物和巖石等事物是確實存在的,這似乎很明顯。然而,承認人類之外的其他事物確實存在(或者說,它們與人類同樣平等且獨立存在),就產生了一個深刻的哲學問題,因為它直接挑戰了我們能夠獲取關于世界的全部知識的所謂能力—這是科學界經常提出的主張。對于“物導向本體論”的擁護者來說,解決這個哲學問題的辦法就是簡單地接受所有事物都平等存在,而人類對其他事物的認識永遠只能是片面的,不可能面面俱到。著名理論家格雷厄姆·哈曼和蒂莫西·莫頓則更進一步,認為這種不完整的知識更類似于審美體驗而非經驗觀察,而且審美感知實際上先于科學方法。在他們看來,世界上事物之間的關系總是間接的,或者說是“有距離的”,因為平等的存在意味著一種事物永遠不可能詳盡地了解另一種事物。12

如果我們接受這樣的觀點—事實上,一些科學家,尤其是量子力學和宇宙學領域的科學家,如今正是這么做的—將對建筑師的思考及工作方式產生深遠的影響。莫頓在其眾多著作中,反復運用建筑類比來證明自己的觀點。例如在《人類》(2019年)一書中,他認為我們需要在設計方法中培養對非人類事物的善意,想象一位具有生態意識的建筑師決定建造一座“能夠被青蛙、蜥蜴和灰塵所影響”的房子。然后,他反其道而行之,讓人們注意建筑中的基礎設施類型,這些基礎設施已經承認(雖然是消極地)非人類事物的在場,即“(試圖)消除非人類事物的過濾器、空調和防霉油漆”。13我們可以把密封劑、膠水和砂漿添加到建筑中無處不在的防御性材料列表里。顯然,扭轉這種負面態度,會使房屋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都截然不同。但此處的重點并不是強迫建筑師和住戶歡迎霉菌、危險物,或是具有破壞性的昆蟲進入家中,而是重新培養人們對長期被忽視的非人類事物的迷戀,這正是促進人類與其他生物“團結”的首要條件。莫頓認為,要讓其他生物與我們人類一起“享受快樂”;他舉例說,麻雀和其他喜愛人類建筑的鳥類一樣,喜歡在屋頂的空洞中筑巢。14

向動物敞開大門的另一種方式是承認它們是建筑者。盡管邁克·漢塞爾等動物學家已經肯定了動物建筑結構(如白蟻或園丁鳥的巢)的復雜性和精密性,但人們仍然普遍認為,只有人類建筑師才能夠建造出他們想象中的建筑;其他動物之所以從事建造,只是因為它們遵循著刻在基因里的預先編碼的本能。15本書的第一章將更詳細地探討這一觀點:最近的科學研究表明,即使是沒有大腦的動物,比如螞蟻和白蟻,在集體建造時也會表現出一定的個體能動性。16此外,對動物建筑的研究表明,人類所稱的“環境”(即指人類建筑之外的領域)實際上與建筑緊密交織在一起。典型的例子就是河貍建造的堤壩和巢。這些結構并不是僅僅“坐落”在環境中,將環境封閉或隔離;相反,河貍建造的建筑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構造”環境。事實上,河貍正被人類用作“自然”方案,應對氣候變化引發的洪水泛濫。這表明人們越來越意識到,建筑和環境是相互交織、共同構成的。然而,許多人仍然沒有意識到的是,建筑與環境的共存適用于每一個有生命的個體,無論它們是否建造了某種建筑。這是因為,環境從來不僅僅是某種既有的生命形式的所處之處;相反,它是由無數部分構成的龐大有機體,這些組成部分也積極地塑造和改變著環境。

曼徹斯特烏爾比斯大樓金屬鉚釘的橡膠墊片上長出了苔蘚

我們對這種觀念感到如此不安,也有力地提醒我們,人類中心主義仍在主導著我們對人類建造環境的理解。不過,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最近,我和一位建筑師朋友在家鄉曼徹斯特散步時,駐足欣賞了當地建筑師伊恩·辛普森在市中心設計的烏爾比斯大樓,這是一座于21世紀第一個十年用鋼材和玻璃建成的異形建筑,非常引人注目。在我們交談的過程中,我的朋友發現大樓的一個金屬支架邊緣長出了一簇苔蘚,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將苔蘚摘下。他這樣做的理由是,這些苔蘚預示著大樓即將衰敗:隨著時間的推移,苔蘚會破壞固定鉚釘的橡膠墊片,從而需要昂貴、耗能、耗時的維修。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的朋友爭辯說,摘掉苔蘚比允許它繼續生長更符合生態學原理,因為苔蘚上有大量的微動物群落;從長遠來看,讓一座建筑破敗不堪肯定會耗費更多的資源。對我的朋友來說,精心保護建筑的結構和材料完整性正是建筑的“可持續性”所在。

如果主張相反的觀點,就意味著反常地將無序和毀滅引入建筑,因此,這種觀點不僅是建筑師所厭惡的,也是居住在建筑中的人們所排斥的。但是,真正的生態建筑能從其他地方產生嗎?那些將設計作為生態危機解決方案的人也許忽略了一個明顯的矛盾。例如,購買一個定制的鳥巢,將它安裝在墻上,似乎是一種合乎道德的行為,可以緩解城市中鳥類急劇減少的問題。但這一做法也恰恰反映出人類越來越不能容忍鳥類可能更依戀的地方,即建筑物本身材料結構中的縫隙和孔洞,這樣的建筑通常被貶義地稱作“年久失修”。向動物敞開大門意味著需要改變人們將此視為“威脅”的態度。也許,與我的建筑師朋友相反,我們需要對其他生命帶來的混亂和破壞更加包容。

在建筑中超越人類中心主義,從某些方面來說是違反直覺的。讓所有動物平等地生存當然是可能的,但在我們自己的家里,喬治·奧威爾的著名論斷似乎總是適用:“所有動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17在建筑物中,所有動物都處于一個等級森嚴的價值體系:寵物(尤其是狗和貓)在上,害蟲(昆蟲、蜘蛛和嚙齒動物)在下。然而,這種價值體系是可以改變的—盡管肯定會讓“上位者”感到不適,但可以促進人類與動物之間更豐富的互動。面對人類建筑活動所造成的巨大破壞,適度的讓步也是可能的。如果我們愿意讓其他生物分享我們的空間,就會產生一種累積效應。目前,我所做的微薄貢獻就是讓蜘蛛留在家里陰暗角落的蛛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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