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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毀滅世界的力量

古羅馬建筑師維特魯威在現存最古老的人類建筑學專著—公元前1世紀編纂的《建筑十書》(多卷本)中,對建筑的起源進行了推測。他設想了這樣一個場景:早期人類(主要是男性)聚集在他們最近一次生起的篝火旁。在這里,人們“首先用枝葉搭建遮蔽物,其他人在山腳下挖掘洞穴,還有人模仿燕子筑巢的方式,用泥土和樹枝搭建庇護所”1。維特魯威的著作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被重新發現”后,引發了人們對建筑起源的癡迷,這種癡迷一直持續到20世紀。在不同作家的眼中,維特魯威首次提出的“原始小屋”的靈感來自樹木的粗大枝條、用樹枝和蘆葦進行編織的古老技藝、泥土筑成的白蟻丘、螞蟻和穴居動物挖掘的巢,以及鳥巢。2建筑歷史學家約瑟夫·雷克沃特認為,這種對建筑起源的關注來源于對這門學科進行革新的嘗試,反復強調作為人類建筑靈感來源的自然界中的各種案例,是為特定的建筑構思理念尋求普遍甚至神圣認可的一種方式。3

正如雷克沃特所指出的,對建筑起源的推測,可以通過質疑我們的一些基本觀念來激發新的思考。誰能說這不是建筑行業的當務之急呢?即使按照最簡單的統計數據來衡量,建筑行業也是人類與地球關系的“毀滅狂歡”的主要參與者,這種狂歡是以資本主義消費為基礎的。2021年,全球建筑行業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占人為二氧化碳排放量的38%,是所有行業中占比最高的;預計到2030年,這一比例將增至42%。在全球范圍內,每周都有一座相當于巴黎的城市建成,但只有1%的建筑物進行了碳足跡評估。4

有時,需要一個局外人來提醒我們建筑行業破壞性的真實規模和恐怖程度。在2016年出版的《垂直》一書中,地理學家斯蒂芬·格雷厄姆探討了從衛星到地堡,人類的建筑如何越來越多地主宰地球的垂直軸。在最后一章關于采礦的內容中,他揭示了如今的超高層摩天大樓是如何通過對地球難以想象的破壞而建成的。例如迪拜高達830米的哈利法塔(在吉達塔于2025年竣工之前,它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就是一座破壞力巨大的建筑—它使用了5.5萬噸鋼材、25萬噸混凝土、700噸鋁材和8.5萬平方米的玻璃,以及用于內部裝修的成噸的埃及大理石和印度花崗巖。所有這些材料,都需要從世界各地開采、提取和加工,尤其是鐵礦石和沙子。5 而這些材料統計數據并沒有告訴我們,開采和制造過程導致了多少有機生命的毀滅,而且這種程度的破壞很少在建造的過程中被考慮在內。因此,從這個角度看,哈利法塔(以及幾乎所有的摩天大樓,無論它們從表面上看是多么環保的“綠色”建筑)壯觀而閃亮的幕墻十分有效地掩蓋了這些建筑材料的巨大破壞力。這些建筑物簡直是世界的毀滅者。

在極度令人沮喪的現實面前,我們不難理解,一些建筑師希望回歸小規模建筑,以創造截然不同的建筑模式。因此,現在世界各地有數以千計的生態村,它們都以創造“恢復性”環境為前提,建筑則采用可直接使用和可再生的材料。例如,在2009年建成于威爾士的拉馬斯生態村,道和霍皮·溫布什兩位居民就將當地的木材(盡可能使用林地中的倒木)作為自建房屋的主要材料。這里(以及其他許多生態村)的觀點,是通過讓人類建筑者重新直接參與材料、建筑方法以及基礎設施的構建,與大自然建立一種新的關系—尊重和相互促進。然而,即便拉馬斯生態村通過對土地的精心管理,真正提高了當地的生物多樣性,不可避免的是,建筑依然是一門在本質上具有破壞性的藝術。

拉馬斯生態村里道和霍皮·溫布什的自建房屋內部,2019年

砍伐一棵樹,將其作為建筑材料,就意味著毀掉一個生命世界(無論在原地種植另一棵樹能否抵消這一行為)。即使我們不認為植物具有活生生的生命(當然,如今大多數植物學家都會對此提出異議),一棵樹也能養活大量的動物—從鉆進樹皮覓食的昆蟲,到在樹冠上筑巢的鳥類。使用枯木可以說更具破壞性,因為倒下的樹木所供養的生命通常比活著的樹木更多,腐朽的木材能為各種動物、真菌和原生動物提供養料。即使是維特魯威所描述的最原始的居住行為—在地上挖一個洞或躲進一個山洞—也會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壞:為了我們人類,其他生命總是被迫遷離和犧牲。事實上,無論是植物還是動物,其生存本身就意味著一種持續的、不可恢復的能量消耗,這種消耗最終會導致生物的死亡。在這種更為實際的理解模式下,推測建筑的起源并不是一種想象人類建筑回歸自然的方式(除非這指的是人類對自然的徹底理解),而是完全相反—通過脫離被視為威脅的自然,退回內部世界(這同樣適用于其他動物建筑,如白蟻丘和鳥巢)。建造庇護所意味著有目的地將外物排除:建造行為本身就是對外部世界的封閉和分割,同時也創造了新的事物?!霸夹∥荨钡耐獠空恰白匀弧?,而千年之后,外部的“自然”環境又被那些試圖為建筑所謂的“自然”屬性辯護的人所推崇。關于建筑帶來的破壞性,更真實的問題不在于它是否可以被“解決”(即減少至零),而在于應該如何接納及減少此類損害—這個問題比尋找可持續或有彈性的建筑方案要復雜得多。

如果將建筑與自然的關系視為一場艱難的談判,那么基于對可持續發展的不同理解,談判的結果將不可避免地走向破壞。人類學家蒂姆·英戈爾德提出了“對應”的概念,用來描述人類如何尊重所居住的世界。需要承認的是,所有生物總是相互交織在一起,“對應”是“與世界同行”,而不是將其視為一系列需要解決的問題。在這種理解模式下,“生命在永恒地發展和變化,既相互結合又相互區分,各不相同”6。 思考建筑對應關系的一個有用方法是考慮土地的性質,英戈爾德在一篇文章中回應了藝術家蒂姆·諾爾斯于2015—2019年在蘇格蘭高地建造的一處臨時住所。在這里,英戈爾德將建筑的起源重塑為“回到土地”,即建造一個渴望隱匿的藏身之處,因為隱蔽是抵御自然的最佳方式。與堅不可摧的建筑地面(想想瀝青路面或混凝土地面)不同的是,這個庇護所是“一個由不同材料構成的錯綜復雜的折疊空間”,在這里,人類就像“在搖籃里一樣依偎其中,巧妙地利用其現有的特征,只做最基本的添加”。7

藝術家蒂姆·諾爾斯在蘇格蘭高地創建的一個庇護所,這是他在2015—2019年的“居所”項目的一部分

建筑連接著世界,它并不試圖在人類和自然之間建立一座不可滲透的壁壘,而是參與創造其中的交互關系。當我在2019年春天參觀拉馬斯生態村時,我被社區里的人如此開放地在建筑中容納動物所震撼。例如,在我下榻的旅館里,一只來造訪的黃蜂蜂后正準備在天花板上搭建新巢。在隔壁道和霍皮·溫布什的木結構房屋里,一只歐亞鴝多次飛過敞開的前門,從廚房里叼走食物碎屑,而西倉鸮等鳥類則在屋頂內部筑巢,通過墻壁上有意鑿出的圓孔進入室內。正是這兩座建筑上的孔洞讓動物得以進入室內,不管是精心設計的,還是臨時修建的,門窗和墻壁之間都留有縫隙。在傳統的建筑中,多孔性被極力避免,人們用各種專業材料來密封所有的縫隙。拉馬斯的開放式建筑為我們呈現的是,如果我們為動物提供便利,它們就會與我們的生活融為一體。面對筑巢的黃蜂,我明顯感到不適,這讓我明白,真正的生態建筑所面臨的最大障礙或許是人類對自然的本能排斥,因為自然總是不請自來,試圖融入我們的生活。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建筑上的縫隙在很多情況下是對生態的“詛咒”,它們會浪費寶貴的能源。這甚至是環保組織“隔熱英國”發出的號召:密封不良的建筑不僅在英國的碳足跡中占很大比例,而且在其他許多擁有大量歷史建筑的國家中也是如此。8但是,也許問題的關鍵在于,針對人們認為的建筑問題而采取的所謂“解決方案”往往只關注收益,而忽視了任何類型的建筑都會不可避免地帶來損耗。

人類的建筑每時每刻都在受到大自然的侵襲,大自然總是試圖將它重新納入“懷抱”;只有不間斷地維護才能防止建筑被外界侵蝕。在最微觀的層面上,不透水的物質總是被內部的熵或其他事物的摩擦所分解,無論我們把這些事物看作無生命的(天氣)還是有生命的(植物、動物、真菌和原生動物)。從建筑學角度而言,廢墟或許是自然與文化之間相互侵蝕的有力表達:廢墟證明了人類關于永恒的愚蠢見解,有力地打破了建筑不可能衰敗的幻想。如果建筑要向外界敞開大門,那么它就必須放棄追求永恒的假象。

現在,我們可以重新審視維特魯威所想象的原始人類住所了。我們看到的并非一個掌握技術能力的、成為衡量萬物(包括他的第一座房子)的標準的人,而是深知自己脆弱性的人類,也就是說,人類與其他生命的世界緊密關聯,其他生命無休止地滲透到他們的生活中,無論他們是否希望如此。由于接受了這種脆弱性,人類已經知道,他們建造的任何庇護所都將不可避免地最終回歸到土地中。因此,建筑的起源勢必會迎來建筑的終結,也會讓人們更加清楚地認識到建筑消亡時會發生什么。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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