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過亥時,百姓本該沉睡,可衙役夜半急出,如蜂擁入山上,便有百姓開門,逮了相識的衙役問:“這是去哪啊?”
嘴上有門的說去當差,嘴上沒門的一口便說“抓饕餮啊”。
這四個字一出,宛若靜池激起千層浪,百姓激憤,口口相傳,不過片刻,幾乎半城百姓都知道了他們要去抓饕餮。
那賊人犯下命案無數,這街坊鄰居的與受害者不是近親也是八輩子能打著關系的。
衙役那邊人剛上山,他們也自發集結了人手拿著鐵鏟、鐵叉、燒火棍往山上沖去。
聲勢浩大,驚得鳥獸亂飛。
縣太爺都爬到半山了,回頭一瞧身后火把如星群,聽著他們大喊大叫的口號,頓時氣急敗壞。
“是誰嘴里撒了尿啊,那是不是饕餮還不知道呢!要不是他們就得找我們算賬了!”
張大寶說道:“大老爺您別急,不是說不但看見了被綁的人,還有人死了嗎?想必除了饕餮也沒別的人如此殘忍了。”
“事到如今先去抓人吧。”
縣太爺急著邀功,催促著人快朝前跑。
宋三寶一聽便要埋頭猛沖,卻被張大寶一把拉住,罵道:“急著去投胎啊,那饕餮是什么人?手段又多又殘忍,你抓著他也沒功勞,去后頭待著。”
宋三寶說道:“他又不是妖怪,我們那么多人還怕他?寶哥你也太小心了。”
“怕有陷阱知不知道?”張大寶說道,“等會兒要是有危險你就趕緊跑!”
“……”
張大寶叮囑好他,自個就往前頭靠去了,看得宋三寶心里好不癢。
他也是會拳腳的,他也想立大功,省得他爹天天在家里嘮叨他。
糾結片刻,在被張大寶嘮叨和親爹的嘮叨間,宋三寶選擇了后者。
人有時候,還是慫包一點好。
夜色沉落,衙役手中的火把點亮著陰冷黑沉的山林。
鴟鳥叫聲尖細刺耳,夜里聽來分外瘆人。
越是往深山行去,眾人的氣焰就越是低沉。抬頭不見月,朝前不見路,哪怕是回頭去瞧,也發現人越跟越少,似乎在這錯綜復雜的林中陸續分散、迷失。
有經驗的捕頭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回頭吆喝道:“一個跟一個,好好跟上別掉隊啊!”
張大寶也忙去尋宋三寶的身影,可自己在前頭他在后頭,火光雜亂,一時看不清,也不知道他跟沒跟上。
不幸的是,宋三寶掉隊了。
他明明是跟著火把隊伍走的,可這山路著實難行,邊走邊避邊跳坑,時而拐道巨石,時而爬個小陡坡,這一來二去,等他再一抬頭,好消息是他前頭還有火把,壞消息是只有一支。
兩人大眼瞪小眼,宋三寶忍不住說道:“不是兄弟,你烏龜啊跟得這么慢。”
那人說道:“那要不我們回去?”
“……”得,還真是個縮頭烏龜。
宋三寶說道:“我們可是衙役!”說完就舉著火把找隊伍去了。
那人在背后大聲道:“買的!”
裝什么正義。
宋三寶不理會他,繼續去找衙門大隊。
身后浩浩蕩蕩的百姓隊伍似乎也淅零了許多,他回頭往山下看著,火光宛若天穹星辰,離得遠,站得稀疏,晦暗不明。
涼涼晚風拂過,他一瞬有些恍惚。
這饕餮藏了這么多年……
怎么就突然被人路過發現了呢?
報案人呢?
饕餮呢?
這陣仗,早該跑了吧。
宋三寶邊疑惑邊繼續爬山。
這年頭,衙役幾乎都是窮苦人家出身,打小就要砍柴農忙,所以爬山并不是什么苦差事。
就是縣令累得夠嗆。
多年的養尊處優養得膘滿肉肥,實在是爬不動了,氣喘吁吁坐在一邊說道:“你們……繼續找……我喘口氣。”
張大寶喊道:“老黃,你留下來陪大人。”
縣令瞪眼道:“抓人要緊!后頭不是有人嗎?快去。”
在立大功和讓人伺候之間,他果斷選擇前者。
難不成還有人敢傷他堂堂縣太爺?
縣令都開口了也無人敢說什么,便齊齊涌上山去了。
眾人一走,這四周更是靜籟無聲,唯有兩支火把在燃燒著烈火。
縣令后悔沒留個人了,僵坐在樹底下不敢動彈。
火把上的杉樹皮一點一點地灼燒著,林間飛蛾撲火,近則熾熱,轉瞬羽化成灰,撲簌落地。
火勢漸小,熱意漸消散,更加放大了夜間山林的陰冷晦暗。
縣令縮在樹底下,喉嚨干燥,吞咽微痛。
太安靜了。
太安靜了。
他緊張地挨著巨大的樹干,渺小脆弱。
突然,林間冒出窸窣聲響。
縣令頓時睜大雙眼盯著那兒。
“沙沙、沙沙……”
“沙……沙沙……”
他緊握火把朝那高聳草堆喊道:“誰在那兒!”
“沙沙……沙沙……”
雜亂的聲音漸近。
不像是兩條腿所能發出的動靜。
縣令死死靠著樹干,恨不得把自己給鑲進樹里。
“沙……沙沙……”
草叢里面,一只四腳趴地的人身怪物爬了出來。
四目相對。
靜默片刻,怪物猛地朝男人撲去。
“啊!!!!”
怪物飛撲上身,像是撲倒了一條碩大蠕蟲,一口咬脖,鮮血飛濺。
火把滾落山林,燒得地上枯草樹枝嗞嗞作響,轉眼山火蔓延。
山上的火勢越來越大,落在后頭的宋三寶也看見了。
可山下星光似的火正以驚人的速度熄滅,轉眼如天穹陰暗,隱約還能聽見驚恐的慘叫聲。
宋三寶愈發覺得毛骨悚然。
他拼命朝山上大喊“快下來,趕緊下來”,又朝山下狂揮火把,試圖阻止他們上山。
可好像無論是前面還是后面的人都聽不見。
眼見山火蔓延,宋三寶轉身就想跑,這個時候下山還來得及。
他這衙役是買的,拼什么命啊!
可剛跑幾步他就瞧見自己身上那破舊的官服——什么官服,就是一塊皺巴巴洗到發白的不知道幾個衙役穿過的破布。
但這白皺中藏著的麻色像是一個魔咒,讓他挪不開視線。
責任和道德感在他的心頭交纏。
陰謀……這絕對是饕餮的陰謀。
不是說上頭要大力追捕他了嗎,好巧不巧就有人發現了饕餮的老巢,還來報案,如今上百人登山,怎么就找不到人了?
怕不是那個報案人……就是饕餮。
要將抓捕他的人一網打盡!
想通后的宋三寶“哎呀”一聲,往上跑去。
山下都亂成那樣了,山上不得亂成一鍋粥,一不小心同僚們的命都要沒了。
今夜風不大,否則火只會燒得更快。
宋三寶走的這條路還沒有被火燒著,又因是順風處,那濃濃煙火都往前邊飄去,他還算安全。
“大寶——張大寶——黃哥——慶哥——”
沒有人回答。
深山林密,百鳥驚飛逃離,仿佛這里只剩他自己急促的喘氣聲。
這山他以前也來過,好像沒這么詭異啊。
宋三寶越走越累,眼見遠處山火似要灼燒上天,心下更慌,不知張大寶他們走的是不是那條路。
百姓是不是還一股腦往上沖。
應該不會有人像他這么傻。
宋三寶自嘲地奔走在林間,身邊不斷掠過受驚的獸類。
猛獸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無暇理會他。
宋三寶跑了好一段路,突然就從那畢剝作響的山林中聽見了人的叫聲,越來越近,著急忙慌。
他興奮大喊:“喂——喂——”
林中猛地躥出兩個人,一臉黑灰,瞧見宋三寶也不打招呼,直接就從他身邊以狂風姿態掠過,只殘留下淡淡的煙火味。
宋三寶朝他們逃竄的背影喊道:“有沒有瞧見張大寶啊?”
無人回答。
他只能繼續往前走,陸陸續續就見了同僚往回跑,有的見了他還拉他一塊跑,嚷道:“你去前頭送死做什么!”
“見到張大寶沒?”
“沒見著!”
“見到張大寶沒?”
“沒啊。”
聽得越多宋三寶就越沮喪,這人都見了十來個了,就是不見他。
同僚見他還要往前,罵道:“那邊的火都燒過來了,趕緊跑啊!”
宋三寶抬頭望天,那邊已是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宛若霞光反蓋天穹。
他咬了咬牙,一頭扎進林里。
張大寶可不僅僅是他的同僚,還是住隔壁家,一起長大的好兄弟。要不是張大寶引薦進衙門,他還指不定在哪個碼頭扛包受人欺負呢。
只是越往前走,就越能感覺得到山火透過樹林傳來的熱意。
也愈發絕望。
“張大寶?張大寶——”
他嘶聲叫喊,卻沒有任何回應。
忽然風勢驟變,山火亂飛,滾滾火浪朝他奔來。
宋三寶被熏得沒有辦法,只能往另一個方向跑。
此時山里已經被火照得一片明亮,但著急逃命的人根本顧不上腳下的路,磕磕絆絆小跑著。
突然腳下一滑,一骨碌就滾了下去。
宋三寶伸手胡亂抓住雜草,那草哪里受得了這扯勁,瞬間截斷,和他一起滾下坡。
山上石頭本就多,又鋒利,宋三寶邊滾邊痛,只覺身體都要被它們撕裂了。
正覺得自己是不是要翹辮子了,“嘭”的一聲,他沾地了。
宋三寶顫顫巍巍站起身,渾身骨頭都要碎了。
“撲街啊……”
才剛爬起來,腳下又一滑,再次往下面滾。
“噗通——”
溶洞不深,水坑恰好接住滾落的人,反倒成了承托他的好地方。
宋三寶用盡力氣爬上石頭,洞口的山火肆虐卷過,灑下一股熱流,但并沒有入洞。
他趴在那兒不敢動彈,打算等火走遠了再出去。
這里有水,說不定還能撈兩條魚填填肚子呢。
他自嘲地想。
“噠、噠……”
由遠及近的濕漉漉的腳步聲讓他愣了愣,他咽了咽口水抬頭看去。
木棍猛地朝他的腦袋砸來。
快狠準,一擊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