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叫艾莉。

她還在很小的時候，就很想爬到梯子上去，先是爬到最下面那一節，接著再往上爬一節，一節、兩節，目標是爬到第四節，這一節比其他幾節都要粗。然后從那里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廚房的臺階，幾個討飯的孩子正在那里玩耍。接著再沿著院子向前看去，小黑正蜷縮成一團在院子中間趴著。她看不到院子兩側外面的世界，因為一側有門廊的墻壁，另一側是地窖的山墻。她不敢再往上爬了，盡管不遠處就會有另外一節，它同第四節一樣粗，在那里她就可以從地窖的屋頂上望過去了。不過在這里她也沒能高興太久，負責照看孩子的女傭發現了她，一把將她拽了下來，并連拉帶扯地把她拉走，無論她怎么尖叫著哭鬧也不管用。

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擺脫了女傭，這樣她每天都能再爬高一節。那另一個較粗的梯級是第八節，同地窖屋頂在一個平面上。她從那里小心翼翼地爬上地窖的屋頂，側斜著身體，胸口微微地顫抖著，擔心如果媽媽看見了會喊她離開。可是媽媽并沒有看見，那些臺階上的孩子們也沒有發現。而當她一旦爬上了地窖屋頂，就誰都看不見她了。在那里，她可以沐浴在屋頂斜面溫暖的陽光里，想待多久就多久。

從那里甚至可以放眼看世界！天啊！無論望向哪一個方向都行！越過房屋望向湖面，泊船的湖岸盡收眼底，有從軌架上放下來的小船，也有用來晾曬漁網的木棚。在草場邊的湖岸旁，還有一個男子正在拉赫納灣里撒網捕魚，船頭上坐著一個小姑娘。從那里再往前望去，在湖的另一邊是陽光照耀下的伊山高高的山嶺，可以看到房屋和金黃色的田野。

越過院子和花園望向公路方向，她可以看到一直延伸到教堂的耕地。公路遮擋在高高的黑麥田后面無法看到，但是她可以從圍欄的尖樁和揚起的塵土以及攢動的人頭猜出公路的位置。她一個人待在這里卻無人知曉，而且可以隨意待多久都行，她為此高興得想跳起來。但是她不敢跳……其他人會看到，也許他們會喊她下來。她最好還是悄悄地伸展四肢趴在屋頂的斜坡上，不要發出任何聲響，就像墻縫里的蛐蛐那樣……

從廚房通往廳堂的路經過地窖房頭。那里總是人來人往，但是誰也沒有注意到屋頂上有人。人們會到地窖里去，在那里的門口發出丁零哐啷的聲音，餐具盤碟在地窖里被拿來挪去，但是在那里也沒有人能猜得到有誰會在屋頂上……她在地窖屋頂上悠閑地趴著，從墻頭的位置向下一直可以看到人們的頭頂和分開的發際。媽媽也多次光顧地窖，但她也沒有察覺到什么……她有時手里拿著什么東西，有時則空著雙手。艾莉心里頭癢癢的……她在看著媽媽的時候差一點憋不住笑出聲來……要是能悄悄地叫一聲，或者是往媽媽頭上扔點苔蘚或木屑什么的……不，不行，最好還是安安靜靜地一聲不吭，人們也許什么時候都發現不了她，她可以在這里待上一個星期……她近在咫尺，而他們卻對她的所在毫無察覺……

“艾莉！”下面突然有人在喊，“艾莉在哪里？孩子們，你們看到艾莉了嗎？”

那是媽媽在喊叫。艾莉將身體在屋頂埋得更深了，并努力憋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媽媽不知道艾莉在哪里……但是艾莉也不要說……讓他們先找找看……他們會以為自己在哪里呢？”

“孩子們，你們聽見了沒有，你們看到艾莉了嗎？”“我們沒有看到！”“你們去什么地方找找看……去花園里或者……”孩子們跑出去四處尋找。“讓他們去找吧……艾莉我才不叫出聲呢。”

媽媽在地窖前面等候著，孩子們回來說艾莉不在花園。媽媽又命令他們去屋子后面和田埂上或者其他地方都找。可是孩子們在哪里都找不到她的蹤影……

媽媽對此感到不安，她開始認認真真地大聲呼喊起來。“哎，艾莉！”她喊道，孩子們也跟著她一起喊。這時艾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向下小聲喊道：“嗨……嗨！”她把頭從地窖山墻上向外伸了一點出來，可是媽媽和其他人都沒有發現她。

“這聲音是從哪里傳來的？……你們聽到了嗎，孩子們？”

“嗨，我在這里藏著呢……嗨，我在地窖屋頂上呢……嘻嘻！”

現在大家都看到她了，她無所顧忌地笑了起來。她以為別人也會像她那樣大笑不已呢……

可是媽媽卻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丫頭！”“你！你給我馬上下來！你快坐起來！待在那里一動也不要動！”

當艾莉說她自己可以爬到梯子那里然后再下來時，媽媽威脅說，如果她不立即待在原地——也就是她現在待的地方，并用手抓牢，一直等到有人爬上去接她，她就會挨打。

艾莉不得不等到家里的長工上來把她從房檐上接到懷里，再放到地上……

她差一點挨打，不過這一次還僅僅是受到了訓斥……

她在那里干什么……在地窖頂上……而且未經我們同意？

她只是想看看，能看到那么大的世界……而且她上去又是那么容易……

還什么那么大的世界！如果她摔下來把腿摔斷，那才叫見世面呢！讓她給我記住，如果她再爬到那上面去，那就……

“媽媽，難道我什么時候都再也不能到地窖頂上去了嗎？我不會摔下來的……”

“你任何時候都不許這樣做了，你要記住這一點。”媽媽試著很生氣地說，說完就離開去廚房了。

“可我仍然還是要去梯子那里的。”艾莉自言自語地說，可是這話卻被那些討飯的孩子們聽到了。

“夫人！”他們喊道，“她還要去爬梯子……”媽媽現在才真的是生氣了。

“什么還要去梯子那里……就連最下面的那節都不行……一只腳都不行……你給我記住！”

現在艾莉忍不住哭了出來，她跑到屋子后面去哭。從那里她又來到花園，繼續同樣地哭泣著……嗚，什么時候都再也不能爬到地窖頂上去了……看不到湖邊了，也不能順著耕地望著公路上人來人往地開著的車了……再也不能一個人獨處了，不能讓別人誰也看不到了。

“為什么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如此凄慘？”她有一次聽到媽媽這樣嘆息說，她感到她現在也可以這樣嘆一口氣。嘆完氣后，她感到自己幾乎就已經是個大人了。這就如同某種叛逆的情緒一般占據了她的胸膛。她靠著花園里的樺樹站在那里，手里撕扯著樺樹皮的碎片，淚水也漸漸干了。

撕扯完了樺樹皮，嘴里的碎片也嚼完了，艾莉躺到了草地上，雙手交叉著放在頭下。她嘴緊抿著在那里躺了很長時間，心里想著，假如他們現在來找她，也許不用再到高處去找了……也許不用害怕她從這里掉下去了……也許不用了，呸！……

樹在頭的上方呼啦呼啦地響著，樺樹枝隨風上下搖曳著，但是楊樹上只有樹葉在抖動，一直不停地抖動著。這一切在艾莉眼中開始顯得是那樣美妙，以至于讓她忘記了自己的傷心與憂慮，只顧著去觀察樺樹枝干是如何上下搖曳和楊樹葉子是如何不停地抖動，以及所有的樹木都是如何靜靜地搖晃著，發出呼呼的聲音……

到底是什么東西在這些樹上呼啦啦地響，樹葉又為什么會抖動？——這些沒有答案，也不需要有答案——她的思緒又溜到別的什么地方去了……樹上咋就有這么多的葉子……一、二、三、四……十……一百……十個一百……一千……她不想再數了，看著有很多……啊，她要是只鳥就好了……或者她只長著一只翅膀也行，這樣她就可以從這里飛到樹梢的高度……如果她是一只布谷鳥，她就可以咕咕地叫了，可以一直叫上一天一夜……那棵樺樹長得那么高，比房子可高多了……假如她長著翅膀能飛起來，就可以站在它的樹梢上叫了……假如整個房子里沒有其他人而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就可以設法爬到樹杈那么高，然后再爬呀，爬呀……從一根樹枝爬到另一根樹枝……再到樹梢……然后從那里穿過樹枝把頭伸出來……看看樹的這一邊和那一邊……一聲不吭……當他們回家的時候，誰都不知道。她不會再喊叫了……不會，無論他們怎樣再找她。假如夜里也能在樹上……

她腦子里一旦鉆進這樣的想法，就怎么也擺脫不掉了。上樹去、爬到那延伸到屋脊上的、高高的樺樹上去……在樹枝的保護下……那里的感覺會比在地窖頂上或者其他任何屋頂上的感覺都好玩得多。啊，假如能爬到那上面去！于是艾莉從地上跳了起來，跑到那棵樺樹旁邊……這棵樹好粗壯，樹枝長得好高，雙臂伸開甚至都抱不攏……爬不上去……爬不上去啊！艾莉繞著樺樹轉了一圈，打量著每一個分杈，可是從哪里也找不到一個低得能爬上去的樹杈！假如能爬到那個最矮的樹杈上去，那么之后就……可是它也太高了，又沒人能把我舉起來。——那么這一次就只好不上了，離開這棵樺樹走人……

可是想要爬上去的愿望還是會把她帶回到花園里。每天總會有許多次，當她還在玩著其他游戲時，突然就會想起那棵樺樹來，于是她就會立即跑到花園里的那棵樺樹旁。假如有什么辦法能爬上去該有多好啊！可是沒有！假如能爬到最矮的那根樹枝上也行……可是就連最矮的那根樹枝也太高了……

假若不是有個教徒家的男孩在，也許艾莉永遠也爬不上去了。那個男孩連續幾個周六都站在花園柵欄的后面，隔著柵欄看著艾莉是如何試圖借助蹺蹺板上的木馬，去夠那根最矮的樹枝，但是那根樹枝還是太高，她怎么試也無法夠著……

“你在那里干什么呢？”男孩問道。“我什么也沒干。”“你爬不上去樹？”“你能爬上去嗎？”

“是那棵樹嗎？”男孩說著就爬過柵欄來到那棵樺樹旁邊。

“你是誰家的男孩？你如果能爬，你就試著爬上去！”“我上去干嗎？那甚至連花楸樹都不是……哪怕長點漿果都行……”

“我隨便問問……你可以試著爬爬……其實你也上不去！”

“只要我愿意，我就能爬上任何一棵樹。”“你是要從這個木馬上跳上去嗎？”“我不從那里跳……不過如果你給我拿根抬桿或者別的木杈來，我會給你做個樣子。”艾莉從廚房的墻上取來了抬桿。“抬桿來了！接下來呢？”“這樣就行！”男孩將抬桿頂著樹上最矮的枝杈處支好，便順著它爬了上去。“現在該我了！”艾莉在下面一邊喊著，一邊迫不及待地蹦著。“快下來，讓我也上去！”

男孩下來后，艾莉臉蛋紅撲撲地站在最下面的那根枝杈上，對著站在地上的男孩喊道：“你現在走吧，小男孩！你馬上走開，免得讓他們看到我在這里！”

可是男孩并沒有離開……他瞠目結舌地望著樹上，看見這個女孩正在從一根樹枝爬到另一根樹枝上，朝著樹梢的方向越爬越高，一直到大樹的軀干開始搖晃時才停了下來。大樹的樹干在接近樹梢的地方分成了兩杈，艾莉便坐在那里，掩藏在一片繁枝茂葉當中。她幾乎要在心里頭尖叫起來。現在，她終于如愿以償了！并且還隱藏得如此完美！而她自己卻可以透過枝葉看到各個分杈的方向……她待在這里誰都看不見她，除非來到樹的正下方……那一邊的下面是耕地……公路也看得很清楚……這比房頂要高出許多許多……天啊，天啊！大樹在搖晃著，發出嗚嗚的響聲，枝葉在耳邊發出美妙的簌簌聲！

這種快樂令她如此著迷，讓她一時還無法好好地思考這一切。一陣陣甜美的顫動不時地沿著她的脊梁襲上來，她的雙頰發出嗒嗒的聲音……

這期間那個男孩一直站在下面，仍然在向上望著。“小姑娘，你還不下來啊……你在那里干什么呢？”可是姑娘并沒有聽到他在說什么。“我把抬桿拿走了，這樣你就下不來了！”但是艾莉連這句話也沒有聽到。她已經學會了手不需要扶就能坐在那里。但當她身體向后仰時，雙手還是要抓緊樹枝，一直到把手臂拉直，她可以透過樹葉看到頭頂上的藍天……然后再往前傾，用胳膊緊撐著兩邊的樹杈。

這時媽媽恰巧從院子中間穿過，她看到花園里有一個陌生的男孩。

“小伙子，你在花園里干什么呢？你在看什么呢？”“有個小姑娘在那棵樺樹上。”

“什么小姑娘？”

“她不是這戶人家的小姑娘嗎？她爬到那上面去了……”

媽媽預感到那是艾莉。果然是艾莉。她沒有聽到媽媽喊她的第一聲，也沒有聽到第二聲，一直到媽媽來到樹下朝上大聲命令她馬上下來時，她才聽到。艾莉下來時劃破了裙子，這讓媽媽更加生氣。但她并不像艾莉一開始以為的那樣怒氣沖沖。

不過媽媽還是命人馬上去拿枝條來，她現在必須要懲戒一下了……她上次已經專門警告過了……可是艾莉為什么就是不聽話？假如艾莉不能好好地待在地面上，那將會意味著什么？

艾莉一開始一聲不吭，可是當媽媽再次追問她，這次上樹和以前爬到地窖頂上是不是出于同一個原因……是想看看什么世界……還是為了別的什么？她回答說，就是為了這個。而當艾莉一旦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她便又興奮地講了更多，即她在那里感到極其快樂……她不會掉下來的，也不會再劃破裙子了……如果她可以只是偶爾地爬一爬……不過是偶爾地……只是爬到最下面的那根樹枝上……

媽媽拒絕了，但也沒有用枝條抽她。也許應該打她一頓，但是至少這一次媽媽下不了手。媽媽感到應當及時阻止這樣的事……當艾莉乞求時，她的眼睛竟會發出一種怎樣奇特的光？她先是登梯子上房，現在又是上樹。媽媽回憶起自己孩提時代的一些往事，這個小姑娘開始真正讓她感到擔心了。她不知道是要繼續禁止，還是……

她拒絕了，但是當她這樣做了以后，女兒有好幾天都一言不發，水米不進。夜里媽媽聽到她在夢中喃喃私語，好像她正在樹上或者房頂上一樣，一邊拍著手，一邊笑著……或者又聽到她突然放聲大哭，乞求能讓她去……能讓她去！她哭了很長時間，一直哭到媽媽不得不爬起來把她叫醒……

“你在哭什么呢，孩子？”

“讓我待在這里……讓我待在這里……我掉不下去的……天啊，你為什么啊？”

女兒在睡夢之中仍然說著，但是醒了之后就停下來不說了。媽媽一個晚上要這樣反復叫她好幾次。

可是到了早上，她不忍心再拒絕了，于是她還沒等艾莉開口便答應女兒可以去爬樹了。

小姑娘于是急匆匆地沖出去爬上樺樹，在那里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咕咕叫著馬上要飛往他鄉的小鳥……她要飛往遠方的度夏地，云彩隨著北風飄向那里，那里的樹長得比這里的更高，所有人都住在樹上。

在那些夜里，媽媽久久難以入眠。她無法理出個頭緒來，她到底應該怎樣來對待這個小姑娘。她當然能理解孩子的那種愿望，愿望本身并沒有什么……她其實并不擔心艾莉去爬樹或者會摔下來……但是如果一個人在孩提時就這樣開始，其本性中會有一種長大以后也不會得到滿足的東西……愿上帝保佑她！媽媽這樣想著，但是她從來也不愿把這個想法想透。她安慰著自己，也許是她搞錯了，也許她只是白白地擔心一場。假如她自己不是知道得那樣清楚就好了。

可是媽媽接著又想，最好還是跟爸爸說一下。盡管她非常懷疑這是否有什么用處。爸爸通常是搞不明白這些事情的。——而爸爸確實也完全理解錯了。

“是啊，我也注意到這件事了，我很奇怪你為什么不去禁止……是的，這不合適，這當然會劃破裙子和其他衣服……你必須禁止她這樣做……”

“也許你來說說更好……”“她在哪里？我馬上跟她說……”

媽媽把艾莉叫進屋里。這在她看來幾乎像是做了件錯事，可是也許還是讓爸爸一次說清最好……

爸爸先是責備艾莉把裙子劃破了。當媽媽看到艾莉對此并不是特別在意時，她幾乎有一種滿意的感覺。可是接下來爸爸又開始習慣性地嘲笑她爬上爬下，而且還聽到她在像一只布谷鳥那樣叫……

“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還好意思這樣孩子氣……所有人包括客人都在望著那棵樺樹，在笑話你呢……”

媽媽看到艾莉一下子連眼珠子都脹紅了，于是明白了爸爸觸到了她的敏感之處。艾莉一言不發，整整一個白天什么都沒有說。那天夜里，她靜靜地躺著，盡管媽媽擔心她又要開始做夢了。到了早晨，她情緒十分低落，目光避免直視所有人的眼睛。她就這樣過了很長時間，就連媽媽也接觸不到她的目光。而當后來她們四目相對時，媽媽感到女兒的目光幾乎已經變成像是成年人的了。艾莉從此以后再也不提去上樹或者上房的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