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助查案的“殊榮”并未給蘇柔帶來片刻喘息,反而如同在她脖頸上套了一道更緊的枷鎖。
蕭執并未再召她入鹽運司,只命陳鋒定期送來一些謄抄的、關鍵信息依舊模糊的卷宗片段或證人口供摘要,要求她“詳加研讀,找出疏漏”。
這既是持續考驗她的能力,也是變相的軟禁監控。
蘇柔心知肚明,她被困在蘇府這方寸之地,如同困獸。
背上的傷口在沈清秋的精心調理下緩慢愈合,但失血過多和心力交瘁帶來的虛弱感,如同跗骨之蛆。
她一邊強打精神應付蕭執的“功課”,一邊焦急地等待著周琨那邊的消息,還要分神關注李娘子通過隱秘渠道傳遞來的、關于“玄影衛”和宮中舊事的零碎線索,如同在黑暗中摸索拼圖的碎片。
就在這種焦灼的等待中,姑蘇知府張同知的五十壽宴請柬,送到了蘇府。
“柔兒…這…”
蘇明遠雖能下床,但氣色灰敗,看著燙金的請柬,憂心忡忡。
蘇家如今風雨飄搖,卷入命案,又被鹽運使“特別關注”,去參加這種權貴云集的場合,無異于自取其辱。
“父親,我們去。”
蘇柔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她放下手中剛收到的、關于“李主簿”可能與京中某位已故老太監有聯系的模糊線索紙條。
“去?柔兒,你的身體…”
蘇明遠更擔心女兒。
“無妨,沈大哥的藥很有效,已好了許多。”
蘇柔勉強笑了笑,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
“知府壽宴,江南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到場,包括…鹽運使蕭大人。這或許…是探聽消息、觀察動向的良機。況且,我們若不去,反倒顯得心虛。”
更重要的是,她收到了周琨通過鹽幫秘密渠道遞來的口信——壽宴上,他會給她一個“交代”。
這讓她無論如何都要赴宴!
蘇明遠拗不過女兒,只得嘆息應下。
張府壽宴,極盡江南奢華之能事。亭臺水榭張燈結彩,絲竹管弦不絕于耳,仆從如云,珍饈美饌流水般呈上。
姑蘇城乃至周邊州府的官員、富商、名流云集,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一派歌舞升平的繁華景象。
蘇柔穿著一身素雅的藕荷色云錦長裙,外罩一件薄如蟬翼的月白紗衣,發髻間依舊只簪著那支羊脂玉簪,臉上薄施脂粉,掩蓋了病容的憔悴,卻掩不住眉眼間那份清冷疏離的氣質。
她扶著蘇明遠,在蕓香的陪伴下步入宴廳,立刻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而來的、含義復雜的目光——好奇、探究、幸災樂禍、鄙夷…蘇家近期的變故,早已成為江南官商圈茶余飯后的談資。
她挺直脊背,無視那些目光,臉上掛著得體的淺笑,向主位的張知府和張夫人行禮賀壽。
張夫人見到她,眼神有些復雜,既有對那幅“煙柳新燕圖”宮緞的滿意,也有對她如今處境的微妙疏離,只客套了幾句便讓她入席。
席面設在臨水的敞軒。蘇柔的位置不算顯眼,卻也足夠她觀察全場。
很快,她便看到了那個鶴立雞群的身影。
蕭執來了。
他并未穿官服,而是一身玄色暗金云紋的錦袍,襯得他身姿愈發挺拔,面容冷峻,氣場強大。
他一出現,原本喧鬧的宴廳瞬間安靜了幾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張知府更是親自起身相迎,態度恭敬中帶著幾分諂媚。
蕭執微微頷首,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全場,卻在掠過蘇柔所在的位置時,極其短暫地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深邃難辨,帶著慣有的審視,卻似乎又比平日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蘇柔心頭微緊,垂下眼睫,端起面前的清茶小啜一口,掩飾內心的波動。
宴會正式開始。歌舞升平,推杯換盞。官員富商們輪番上前向張知府和蕭執敬酒,說著各種奉承的場面話。
蘇柔安靜地坐著,偶爾與同桌的女眷敷衍幾句,大部分心思都用在觀察和傾聽上。
她看到長樂公主也來了,盛裝華服,驕矜奪目。她一入場,目光便牢牢鎖定了蕭執,毫不掩飾眼中的癡迷。
她端著酒杯,儀態萬千地走到蕭執面前,聲音嬌媚:
“蕭大人,本宮敬你一杯,祝大人仕途坦蕩,早日為父皇分憂解難。”
她刻意靠近,身上濃郁的香氣隔著幾張桌子都能聞到。
蕭執神色淡漠,只略舉杯示意:
“謝公主。”
并未多言,也未飲盡,態度疏離得近乎失禮。長樂公主臉上笑容一僵,眼中閃過一絲難堪和嫉恨。
蘇柔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并無波瀾,反而覺得公主的癡纏或許能牽制蕭執部分注意力。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
一個身著湖藍色錦袍、面容俊朗、氣質溫潤的男子走了進來,正是沈清秋。
他作為姑蘇城有名的神醫,也被張家奉為上賓。
沈清秋的目光第一時間便找到了蘇柔。看到她略顯蒼白的臉色和強撐的精神,他溫潤的眼中立刻涌上濃濃的擔憂。
他先向主位行禮賀壽,然后便徑直向蘇柔這桌走來。
“蘇姑娘。”
沈清秋的聲音清朗溫和,帶著關切。
“氣色尚可,但脈象還需仔細調養。今日宴席嘈雜,莫要貪杯,早些回去歇息為好。”
他看似尋常的叮囑,卻充滿了醫者的關懷和只有兩人能懂的深意。
“多謝沈大哥掛懷,柔兒省得。”
蘇柔心中一暖,淺淺一笑。這發自內心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瞬間點亮了她清冷的面容。
這一幕,恰好落入了不遠處蕭執的眼中。
他看著蘇柔對沈清秋露出的、從未對他展現過的柔和笑容,看著她眼中那份顯而易見的信任和依賴,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極其陌生的、細微卻尖銳的不適感。
他握著酒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
酒過三巡,氣氛愈加熱烈。絲竹之聲換成了悠揚的古琴,舞姬們長袖善舞,在鋪著紅氈的中央翩躚。
張知府借著酒意,笑著提議:
“諸位,如此良辰美景,枯坐飲酒豈非辜負?聽聞蕭大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知今日能否賞光,讓我等一飽耳福?”
他這是想拍馬屁,也為了活躍氣氛。
眾人紛紛附和。長樂公主更是眼睛發亮,期待地看著蕭執。
蕭執神色淡漠,正欲開口婉拒,目光卻瞥見角落里的蘇柔正微微側首,似乎在認真聆聽那古琴的曲調,眼神沉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
他心中微動,話到嘴邊卻變了:
“琴藝荒疏,恐污清聽。不過…”他目光轉向蘇柔,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本官聽聞‘柳煙閣’蘇姑娘繡技冠絕江南,想必對音律亦有獨到見解。不若請蘇姑娘品評一曲,如何?”
瞬間,所有目光齊刷刷聚焦在蘇柔身上!
有驚訝,有探究,有幸災樂禍,也有像長樂公主那般毫不掩飾的嫉妒和敵意!
蘇柔心中一驚,暗罵蕭執狡詐!
這分明是將她架在火上烤!讓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品評琴藝,稍有不慎,便會貽笑大方,甚至得罪樂師和主人。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慌亂,站起身,對著撫琴的樂師微微頷首致意,然后才看向蕭執,聲音清越平靜:
“大人謬贊。柔兒不過略通針線,于音律一道,實乃門外之客。方才聽琴師所奏《平沙落雁》,技法嫻熟,意境開闊,雁落平沙之靜謐,振翅欲飛之靈動,皆躍然弦上,已是難得佳音。柔兒才疏學淺,不敢妄加品評,唯有洗耳恭聽,心向往之。”
她避重就輕,既承認自己不懂,又對樂師給予了得體的贊美,姿態謙遜,言語得體,讓人挑不出錯處。
這番應對,不卑不亢,既化解了尷尬,又展現了大家閨秀的涵養。
席間不少人對她投去贊賞的目光。
連那撫琴的樂師也向她微微欠身致謝。
蕭執看著她沉靜從容的側影,聽著她不疾不徐的話語,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激賞。
他端起酒杯,掩去唇邊一絲極淡的弧度:
“蘇姑娘過謙了。”算是揭過了這一茬。
長樂公主看著蕭執的目光似乎更多地在蘇柔身上停留,氣得暗暗絞緊了手中的帕子。
宴至中夜,月上中天。賓客們或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賞月閑談,或在花園中漫步醒酒。
蘇柔覺得胸口有些發悶,便悄悄離席,走到臨水荷塘邊的一處僻靜回廊下透氣。
夜風帶著荷花的清香和水汽,吹散了宴席的喧囂和脂粉氣,讓她緊繃的神經稍得舒緩。
她倚著朱漆欄桿,望著月光下搖曳的荷葉,思緒紛飛。
“夜風露重,蘇姑娘有傷在身,還是莫要貪涼為好。”
一個低沉而熟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蘇柔心頭一緊,猛地回頭。只見蕭執不知何時也離了席,正站在幾步之外,玄色的身影幾乎融在廊柱的陰影里,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月色下泛著幽光,正靜靜地看著她。
“蕭大人。”
蘇柔迅速斂去眼中的驚詫,微微福身。她下意識地攏緊了披風,警惕地看著他。
他跟蹤她?
蕭執緩步走近,并未靠得太近,停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他沒有看荷塘,目光依舊落在蘇柔略顯蒼白的臉上。
“周顯案的卷宗,看得如何了?”
他開門見山,仿佛剛才那句關心只是隨口一提。
“回大人,正在細讀,已有幾處疑點,還需整理。”
蘇柔謹慎地回答。
“嗯。”
蕭執應了一聲,沉默片刻。
夜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也吹散了白日里那份冷硬的官威,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竟顯出一絲難得的…孤寂?
“江南的夜宴…總是這般繁華熱鬧。”
蕭執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絲幾不可聞的疲憊和疏離,目光投向遠處燈火輝煌的宴廳。
“笙歌曼舞,觥籌交錯…可這繁華之下,又有多少暗流涌動,多少算計人心?”
他像是在問蘇柔,又像是在自問。
蘇柔微微一怔,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她沉默著,沒有接話。
“就如同這荷塘,”
蕭執的目光轉向水中倒映的月色。
“表面平靜無波,月光皎潔。可水下…誰知道藏著多少淤泥暗流,多少伺機而動的魚蝦?”
他意有所指。
蘇柔心中一動,試探著輕聲回應:
“大人說的是。水至清則無魚。這江南的水…太深,也太渾了。”
她順著他的話,暗示著此地的復雜與危險。
蕭執轉過頭,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臉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探究:
“你似乎…很懂這‘水深’?”
蘇柔迎著他的目光,坦然中帶著一絲無奈:
“民女生于斯長于斯,不過是看得多了些,活得…小心了些罷了。就如大人所說,在這渾水中,想活下去,總得看清些暗流的方向。”
兩人目光在月色下無聲交匯。
沒有劍拔弩張的試探,也沒有刻意的偽裝,這一刻,仿佛都暫時卸下了些許防備,流露出幾分身處漩渦的真實疲憊與清醒。
“活下去…”
蕭執低聲重復了一遍,眼神復雜難辨,“有時,活著比死更需要勇氣。”
就在這時,回廊另一端傳來一陣腳步聲和長樂公主嬌嗔的呼喚:
“蕭大人!原來您在這里賞月呀!讓本宮好找!”
旖旎而微妙的氛圍瞬間被打破。
蕭執眼中那絲難得的情緒迅速斂去,恢復了慣有的冷峻疏離。他對著蘇柔微微頷首,語氣恢復公事公辦:
“夜涼,早些回去。”
說完,便轉身向公主迎去。
蘇柔看著蕭執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月光下波光粼粼的荷塘,心緒如同被風吹皺的水面,漣漪微動,久久難平。
他剛才那片刻的流露…是真心?還是更高明的試探?
“蘇姑娘好雅興,獨自在此賞月?”
一個帶著幾分戲謔的聲音響起。
蘇柔回頭,只見鹽幫少主周琨不知何時也溜達到了回廊下,正抱臂倚著柱子,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他身邊沒有護衛,顯然也是刻意避開人群。
蘇柔心中一凜,立刻打起精神:
“周少主。”
“交代給你了。”
周琨言簡意賅,從懷中掏出一個卷軸,直接拋給蘇柔。
“黑石灘那伙人的老巢找到了,在太湖西山島的一個廢棄漁村里。人…已經處理干凈了。這是從他們窩點搜出來的,有點意思的東西,你或許用得上。”
他眼神銳利。
“至于你那批貨…絲綢香料被他們轉手賤賣了,錢追回一部分,回頭讓人送到蘇府。礦石…沉了就是沉了,撈不上來。”
蘇柔接過那沉甸甸的卷軸,心中既有對周琨效率的震驚,也有一絲寒意。她低聲道:
“多謝周少主。”
“謝就不必了,記得你的屏風。”
周琨擺擺手,目光瞥了一眼遠處被長樂公主纏住的蕭執,嘴角勾起一抹邪氣的笑。
“看來蕭大人對你…也挺上心?蘇姑娘,你這潭水,攪得可真渾啊!有趣,實在有趣!”
他留下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哈哈一笑,轉身大步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蘇柔握著那冰冷的卷軸,站在荷塘邊,看著遠處蕭執冷峻的側影,感受著背后尚未痊愈的傷口傳來的隱痛,只覺得這江南的夜風,從未如此寒涼刺骨。
月下漣漪,終被風吹散。
這短暫的“交心”,是幻影,還是星火?
卷軸之中,又藏著是怎樣的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