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夜宴的喧囂與月下的漣漪，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雖已沉底，卻在蘇柔心底留下了難以平復的波紋。
蕭執那片刻的疲憊與孤寂，周琨邪氣的警告，還有那卷沉甸甸的、藏著未知秘密的卷軸，都讓她心神難安。
回到蘇府，屏退左右，蘇柔在燈下迫不及待地展開了周琨給的卷軸。
卷軸內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繪制精細的地圖和一些潦草的符號標記。
地圖標注了太湖西山島那個廢棄漁村的詳細位置、建筑布局以及幾條隱秘的水路和陸路逃生通道。
這顯然是那伙劫匪的老巢結構圖。
而在圖的一角，用醒目的朱砂，勾勒出一個奇特的徽記——一只展翅欲飛、形態抽象、口中銜著一枚圓環的玄鳥！
玄鳥銜環！
這正是李娘子之前打探到的、可能與“玄影衛”有關的徽記！
與王氏死前攥著的布片上的半個印記完全吻合！
蘇柔的心跳驟然加速！周琨果然查到了！而且直接指向了玄影衛！
這伙劫掠蘇家商船、栽贓鹽幫的兇徒，竟然真是這個神秘組織的人！
那么，柳條巷滅口王氏的淬毒刀黑衣人，也必然是他們！他們一直在暗中行動，清除一切可能與柳家舊案相關的線索！
蘇家商船被劫，恐怕不僅是為了斷她財路，更是因為船上可能承載了某些他們想要徹底抹去的東西，或者…僅僅是警告和震懾！
卷軸下方，還有一行小字注釋：
「巢穴已清，然此徽記詭秘，似與前朝秘辛及宮中禁藥流通有涉。慎之。」
前朝秘辛…宮中禁藥…這潭水果然深不見底！玄影衛不僅與柳家血仇有關，還可能牽扯到深宮大內！
這解釋了為何當年柳家冤案能如此天衣無縫，連父親那樣的邊關大將都無力反抗！
巨大的壓力如同巨石壓在心頭，但蘇柔眼中卻燃燒起更熾烈的火焰。
有了這個明確的指向，復仇之路終于不再是完全的黑暗摸索！
她需要了解更多關于玄影衛的信息，尤其是他們與“宮中禁藥”的關聯！
而能幫她解開這個謎團的鑰匙…就在沈清秋的回春堂！
翌日清晨，陽光透過窗欞灑入室內。
蘇柔換上一身素凈的衣裙，以“復診換藥”為由，帶著蕓香前往回春堂。
她特意繞開了可能被鹽運司眼線盯著的路徑，從后巷進入。
回春堂內，藥香馥郁，沁人心脾。
前堂有學徒在抓藥、煎煮，秩序井然。沈清秋正在后院藥圃中忙碌。他一身素雅的青衫，衣袖挽起，露出結實的小臂，正小心翼翼地將幾株剛采下的、帶著露珠的珍稀藥草放入竹匾中晾曬。
晨光落在他溫潤專注的側臉上，如同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與這滿園生機盎然的藥草相得益彰，散發著一種寧靜而強大的力量。
“沈大哥。”
蘇柔站在月洞門邊，輕聲喚道。
沈清秋聞聲抬頭，看到蘇柔，眼中立刻漾開溫暖的笑意，如同春風吹皺一池春水：
“蘇姑娘來了。氣色看著比前幾日好些。”
他放下手中的活計，迎了上來，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上，帶著醫者本能的審視和不易察覺的關切，“傷處如何？可還疼痛？”
“好多了，多虧沈大哥妙手回春。”
蘇柔淺淺一笑，隨他走入旁邊專供診脈的靜室。
靜室內陳設清雅，窗明幾凈，桌上擺放著幾盆姿態奇特的藥草盆栽。
沈清秋凈了手，示意蘇柔坐下，修長的手指輕輕搭上她的腕脈。他的指尖微涼，動作輕柔，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沉穩。
“脈象雖仍顯細弱，但比前日平穩有力了些，內腑的燥熱邪毒也清了大半。”
沈清秋仔細診著脈，溫聲道：
“只是失血過多，元氣大傷，還需好生靜養，切莫再勞心勞力，更忌憂思郁結。”
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專注地看著蘇柔，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刻意維持的平靜表象，看到她心底深埋的驚濤駭浪和疲憊不堪。
蘇柔被他看得心尖微顫，下意識地垂下眼睫，避開那過于通透的目光。
沈清秋的關切，如同這滿室的藥香，溫暖而純粹，讓她在這步步驚心的漩渦中，感受到一絲難得的、令人鼻酸的安寧。
“我明白，讓沈大哥費心了。”她低聲道。
沈清秋收回手，起身去取藥箱：
“今日再換一次藥，敷些生肌散，愈合會更快些。”
他動作熟練地幫她解開外衫和披風，露出包扎的后背。當紗布揭開，看到那已經收口但仍顯猙獰的傷口時，他溫潤的眉頭還是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痛惜。
“這刀傷…淬了劇毒，又反復崩裂…”
他一邊仔細地清洗傷口，敷上清涼的藥膏，重新包扎，一邊低聲說著，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是說給蘇柔聽。
“再深半分，或是延誤片刻…后果不堪設想。蘇姑娘，你…何苦如此拼命？”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無奈和心疼，如同羽毛般輕輕拂過蘇柔緊繃的心弦。
那壓抑許久的委屈、恐懼和孤獨，在這一刻幾乎要沖破堤防。
她攥緊了衣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維持著最后的清醒。她不能哭，不能軟弱，尤其是在他面前。
“有些路…一旦踏上，便沒有退路。”
蘇柔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目光落在窗臺上那盆葉形奇特、邊緣帶著鋸齒的草藥上，轉移話題。
“沈大哥，這盆草…看著好生奇特，叫什么名字？”
沈清秋包扎的手微微一頓，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那是‘斷腸草’，劇毒之物。取其汁液，微量可鎮痛麻痹，過量則頃刻斃命。”他語氣平淡，卻帶著警示，“世間萬物，相生相克。毒藥用好了，亦是救命的良方，關鍵在于…用之有度，知其深淺。”
他意有所指的話語，讓蘇柔心頭一震。他是在說藥，還是在說她所走的復仇之路？
換好藥，沈清秋又仔細叮囑了服藥和休養的細節。
蘇柔感覺后背清涼舒適了許多，精神也稍振。她知道時機到了。
“沈大哥，”
蘇柔沒有起身，目光懇切地看著正在整理藥箱的沈清秋，“柔兒…還有一事相詢。”
沈清秋動作停下，轉過身，溫潤的眼眸平靜地看著她：
“蘇姑娘請講。”
蘇柔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上面是她根據卷軸上的玄鳥銜環徽記，臨摹下來的更清晰的圖樣。她沒有直接拿出卷軸，而是指著圖樣，謹慎地問道：
“沈大哥精研藥典，見多識廣。不知…可曾見過與此類似的徽記？尤其…是否與某些特殊的藥材，或者…宮中的御藥房有關？”
她將問題限定在“藥材”和“御藥房”的范圍內，既符合沈清秋的專業領域，也契合卷軸上“宮中禁藥”的線索。
沈清秋接過紙張，目光落在那個朱砂勾勒的玄鳥銜環徽記上。
他溫潤的眉頭漸漸蹙起，眼神變得專注而深邃。他仔細端詳著，手指無意識地在圖樣上描摹著玄鳥的輪廓。
“此徽記…”
沈清秋沉吟片刻，緩緩開口道：
“形制古拙，非今朝樣式。清秋確曾在一些前朝遺留的、關于宮廷秘制的藥典殘卷中，見過類似的標記。”
他抬起頭，看著蘇柔，“據殘卷記載，前朝末年，宮中曾設有一隱秘機構，名為‘百草監’，專司為皇室煉制一些…功效特殊、甚至被視為禁忌的藥物。
其核心成員的信物，便是一種玄鳥圖案的玉牌。你圖中這‘銜環’之態…倒是略有不同，但神韻相似。”
百草監！玄鳥玉牌！前朝秘藥！
這與“玄影衛”的線索完美契合！玄影衛很可能就是百草監的延續或變體！
蘇柔強壓心中的激動，追問道：
“那…這百草監，或者說與這徽記有關的禁藥，沈大哥可知具體有哪些？尤其是…與外傷、劇毒，或者…能引發時疫癥狀相關的？”
“外傷劇毒…”
沈清秋思索著，走到藥柜前，打開一個上鎖的抽屜，取出一本紙張泛黃、邊緣破損的古舊手札。
他快速翻動著，最終停在一頁，指著上面一種用朱砂繪制的、形似火焰的礦石圖樣和旁邊的文字注釋。
“若論與徽記可能相關、又涉及劇毒和特殊效用的…”
沈清秋指著圖樣，“‘赤焰朱砂’。此物極為罕見，色澤赤紅如焰，性極熱燥烈，微量入藥可激發潛能，使人暫時忘卻痛楚，力大無窮，但代價是透支生命本源。
若稍加過量，或配以其他幾味寒毒之物…便可制成一種無色無味、能悄然引發高熱、咳血、乃至群體性類似時疫癥狀的…‘銷骨散’！”他聲音低沉下來。
“此藥陰毒無比，在前朝就被列為禁藥，煉制之法早已失傳。殘卷記載，唯有百草監核心，方掌握其秘方。”
赤焰朱砂！銷骨散！引發時疫癥狀！
蘇柔如遭雷擊！父親麾下當年那場蹊蹺的時疫！難道就是這“銷骨散”所致？！這就是當年構陷父親“貽誤軍機”甚至“通敵投毒”的根源？！
玄影衛…百草監…他們用如此陰毒的手段，殘害了無數將士，更將污水潑向了父親！
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寒意瞬間席卷了蘇柔！她身體微微顫抖，臉色煞白，幾乎要支撐不住。
“蘇姑娘！”
沈清秋敏銳地察覺她的異常，立刻放下手札，上前一步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溫潤的眼中充滿了擔憂和了然。
“你…你可是又想到了什么傷心事？還是…這藥…與你…”
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過來。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著多種藥草的氣息，此刻聞起來卻格外令人安心。
蘇柔靠在他堅實的臂彎里，感受著這難得的支撐，心中翻涌的情緒幾乎要將她撕裂。真相如此殘酷，血淋淋地撕開在她面前。
她多想將一切和盤托出，將十年的血淚和刻骨的仇恨都傾訴給這個唯一讓她感到溫暖和信任的人！
“沈大哥…”
蘇柔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哽咽，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抬起頭，望進沈清秋那雙盛滿了關切與痛惜的眼眸。
“我…”
就在這時，前堂傳來學徒略顯慌張的通報聲：
“師父！鹽運使司的陳護衛來了！說是有急事要找蘇姑娘！”
如同兜頭一盆冷水澆下！蘇柔瞬間從短暫的脆弱和依賴中驚醒！
她猛地站直身體，迅速抹去眼角的濕意，臉上恢復了幾分冷靜。
沈清秋眼中閃過一絲失落和無奈，但更多的是理解和擔憂。他迅速將那張臨摹徽記的紙和那本記載“赤焰朱砂”與“銷骨散”的手札收好，低聲道：
“蘇姑娘，萬事小心。若有需要，清秋隨時在此。”
“多謝沈大哥。”
蘇柔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萬語——感激、愧疚、還有深埋的無法言說的情愫。她整理好儀容，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出靜室。
陳鋒正一臉冷硬地等在前堂，見到蘇柔，抱拳道：
“蘇姑娘，蕭大人有請。立刻隨我回鹽運司衙門。”
“陳護衛可知何事？”
蘇柔心中警鈴大作。
“大人未曾明言，只命屬下速請姑娘。”
陳鋒語氣不容置疑。
蘇柔別無選擇，只得在蕓香擔憂的目光中，隨陳鋒離去。
臨走前，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后院的方向。
沈清秋正站在藥圃的月洞門邊，晨光勾勒出他清雋的身影，他靜靜地望著她，目光沉靜而悠遠，帶著無聲的守護與鼓勵。
藥香依舊縈繞在鼻尖，那份短暫的心動與溫暖，如同投入深潭的星火，雖被冰冷的現實瞬間淹沒，卻在她心底烙下了更深的印記。
鹽運司衙門，等待她的，又將是怎樣的風暴？
那“赤焰朱砂”與“銷骨散”的線索，是否能成為刺向仇敵心臟的利刃？
而藥圃中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在這血雨腥風的路上，又該歸于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