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綸心里著急,他的兩個棋子丟了,但面上風輕云淡。
不是海瑞和王用汲,他們在縣里主持工作,做得很好。
可著急也沒用,因為他得到消息時,已經丟了數日。
他對海瑞和王用汲,并不抱多大希望。
他不理解,裕王為何不同意,他來親自調查毀堤淹田的事情。
以他的履歷,在浙江平行調任,當了杭州知府,完全沒問題。
他們做事再小心謹慎,總歸是會露出馬腳的。
只要他耐心查找,肯定能找到。
扳倒鄭泌昌與何茂才,進而威脅嚴黨。
至于鄭泌昌與何茂才倒臺后,誰來做布政使和按察使,他倒是沒多想。
可裕王的回信,讓他繼續等。
這應該是徐高張的意思,裕王同意了。
等,等什么,等得黃花菜都涼了?
于是譚綸不斷動用私下關系,將那些傾向于清流的官員發動起來。
讓他們尋找梳理,只要能和改稻為桑扯上關系,統統報過來。
果然,不出譚綸所料,杭州一個提學報過來一件事。
學子賀書宇考過府試,中榜前,發表言論,支持改稻為桑。
討論時事,風行于學子之間。
一來,考試要求結合時事,改稻為桑就是時事之一。
只不過,這件事的爭議很大,尚未進入考卷中。
議論一番,新穎的說法,獨到的見解,便可在考試中用上。
大家的觀點可能一樣,但改個措辭,也不存在抄襲的可能。
二來,這也關系到,大多數學子的切身利益。
誰家能搞到那個牌子,改種桑苗,穩賺不賠,收益更高。
因為政策限制,他們很多人改不了,享受不了這個好處。
反觀賀書宇,他就是一個局外人。
可譚綸為了發動黨爭,將一個局外人拉進來。
只是,譚綸身為臺州知府,不得不將更多心思,放在另外一件事上。
五月初,第一批生絲開始上市。
這件事并無特別,到了時間點,上市就上市唄。
可拉著蠶繭的牛車馬車,不去市集,反而聚集在知府門口。
“何事,到底發生了何事?”
譚綸顴骨突出,兩腮下陷,如猿猴一般。
因此,有人給他起了諢號:猴知府。
“譚大人,這些刁民舉著牌子,非要把生絲賣給我們!”
書辦匆匆趕來,哭喪著臉,解釋道。
“這里不是集市,知府不收生絲!”
譚綸也是一臉莫名其妙,皺眉訓斥道。
譚綸見眾兵丁頂住知府大門,門外呼聲震天。
不用看,就能猜到門外是不斷推搡前進的民眾。
“打開!”
譚綸身著緋色官服,胸前繡著云雁。
上一個想要云雁變錦雞的,還在十八層地獄中接受懲罰哩。
“譚大人,不可呀,若是讓他們沖進來,后果不堪設想!”
有人規勸道,譚綸看了一眼此人,記住其容貌。
“打開!”
譚綸厲聲道。
眾人聽此,面面相覷,直到譚綸第三次說打開,他們才一哄而散。
大門沒了支撐,頓時被洶涌的民眾沖開。
他們涌入,但看到傲然挺立的緋袍知府,紛紛后退。
前后夾擊,中間的最受傷。
騷動的人群,在譚綸的審視下,安靜下來。
譚綸向前走一步,眾人后退一步,直到譚綸站在臺州知府大門門檻上。
民眾早已退出去,圍了一大片。
他們舉著牌子、生絲,場面無聲。
“推舉一個能主事的出來!”
譚綸掃視一眼,這些都是打頭陣的雜兵。
真正的主導者,在他們身后,衣著鮮艷的鄉賢豪紳。
“見過譚大人!”
推舉出來的人,是一個精神矍鑠的老者。
灰白山羊胡子,眼睛閃爍著智慧光芒。
“下官見過河道總督李大人!”
譚綸一眼認出來人,是丁憂在家的浙江河道總督李見仁。
他是浙黨核心人物之一,另外兩人是鄭泌昌與何茂才。
相比較他們,李見仁對嚴黨若即若離。
倒不是他不想依附嚴黨,而是嚴黨瞧不上他。
能力嘛,也就一般般,遠不如嚴嵩選定的胡宗憲。
比何茂才略強,但比鄭泌昌差遠了。
這個時候,他竟然主動現身,可見腦袋不夠用。
哪有主帥率隊沖鋒的道理,除非他是天策上將李世民。
望著從人群后面走過來的李見仁,譚綸思緒復雜。
新安江大堤決口九處,他卻能安然無恙,其中會不會有他暗中操控?
“我丁憂在家,無官無職,稱不上一聲‘大人’。”
李見仁笑呵呵道。
“不知李大人來此,所為何事?”
譚綸再次掃視一圈,眾人繼續后退,只有李見仁不為所動。
“省里發了通告,自愿執行改稻為桑者,官府以高市價三成收絲。”
李見仁三兩句說明事由。
在他看來,這就是省里給的福利。
李見仁丁憂在家,停職留銜。
雖說免除徭役,但也沒了俸祿。
這坐吃山空,早晚會把積蓄花光。
然而,借助改稻為桑的國策,省里給出了好福利。
于是大家紛紛響應,為了爭取那點配額,還打得頭破血流。
如今,瓜熟蒂落,到了該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譚綸思索,確實是有自愿改稻為桑的文書下發。
但只發了一日,便以有錯別字為由,立馬收了回去。
作為臺州知府,他因故沒能見到上差,連文書的面都沒見到。
后來,又下發了一份文書。
上面只有推行自愿改稻為桑的政策,沒有高價收絲,還是官府收絲!
譚綸差人,立馬將那份文書取出來,當著眾人的面,朗讀了一遍。
眾人不敢置信,紛紛上前。
這種時刻,怎么能開這種玩笑?
李見仁快步上前,將文書一把奪過來,細細讀過。
誠如譚綸所言,文書上,只字未提官價收絲的事情。
“不對!”
李見仁大腦快速閃回,心里想到了一個核心問題:時間!
他聽到家仆傳來消息,是二月初十,可這文書上的時間,是三月初八!
這根本不是他們接觸到的,最早的那一份文書!
“不對,不對不對!”
李見仁越說越快,眾人也被他近似于“對”的言語震懾住了。
“這不是我們看到的那份文書!”
李見仁站在譚綸旁,舉著文書,向眾人揮舞。
“我們接到的文書,是二月初十,而非三月初八!”
李見仁興奮道。
“譚大人,乃真卑鄙小人也,為了獨占這份利潤,你竟然偽造公文!”
李見仁指著譚綸的鼻子,破口大罵道。
聽到這話,譚綸不怒反笑,挺胸抬頭,駁斥李見仁:
“我做事堂堂正正,絕無半句虛言,你們可去布政使司查驗!”
“若是我偽造公文,自裁于諸位面前。若是查驗一致,你可敢自裁謝罪?”
譚綸發出死亡對賭。
“不用你,我也能看到原文!”
李見仁冷哼一聲,將文書還給譚綸,撥開人群,灰溜溜地離去。
“將這份文書抄錄下來,張榜公布!若是有人再敢來鬧事,一一抓起來!”
譚綸審視一圈,命令道。
提著新繭的民眾,被兵丁驅散。
類似的事情,如同瘟疫一般蔓延,發生在浙江各府各縣。
淳安縣,海瑞坐在大堂石階上,用冰冷的井水洗腳。
他剛從鄉下回來,核查完一片土地。
草鞋滿是泥濘,腳上的泥點已干。
他聽縣丞田有祿報告官價收絲之事,覺得有蹊蹺,便讓其將文書取出來。
海瑞看到的文書,與譚綸所展示的一模一樣。
“這不對啊!”
田有祿叫嚷起來,這不是他看到的文書。
可主簿已經離開淳安,前往杭州府討要賬冊去了。
田有祿喊來書辦,詢問當時情況。
一個兩個,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如此一來,唯有一個辦法,就是去布政使司,核對文書。”
海瑞給出解決辦法。
于是乎,各府各縣,紛紛派人向著杭州趕去。
近水樓臺先得月,杭州府以及附近的縣,早已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