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遼城外的篝火將雪映成血色,抗聯營地的牛皮帳篷里,電臺的電流聲像條蜇人的蛇,刺破深夜的寂靜。
“馬占山通電全國,要在嫩江橋死守黑龍江!”
隊長將破譯的電文重重拍在結霜的木桌上,凍得發紅的手指在地圖上碾出個凹痕,江橋標記旁的鉛筆字被蹭得發毛:
“日軍調集精銳,這怕是場惡戰——比老虎鉗子夾碎鋼釘還狠的惡戰。”
我攥著生銹的刺刀,刀柄纏著從陳先生棉襖上撕下的布條,想起三天前在潰兵口中聽到的消息。
那時我們剛救下幾個被日軍追擊的東北軍散兵,其中一個老兵左眼眶嵌著彈片,卻攥著馬占山的委任狀,渾濁的淚水砸在“黑龍江省主席”的字樣上,暈開的水痕像道傷疤:
“馬主席把省府的金條都熔了造子彈,連姨太太的首飾都捐了,說要跟小鬼子死磕到底……他辦公室的中山像前,還供著半碗沒吃完的高粱米飯。”
陳墨齋先生連夜整理著收集到的情報,油燈芯結著焦黑的花,將他的影子投在帳篷布上,像幅會咳嗽的剪影畫:“從錦州到齊齊哈爾,三個月丟了十二座城。
但馬占山在江橋豎起了旗桿,這一仗,得讓全國都聽見東北的骨頭響——就像當年楊靖宇在長白山敲冰取水,那冰裂聲能傳十里。”
他說話時肩膀劇烈起伏,染血的手帕團成球塞進袖口,卻固執地用凍僵的手指,把每一份戰報都謄抄得工工整整,筆尖劃破紙張的聲音,像冬夜里老鼠啃咬木箱。
當我們隨著抗聯小隊抵達江橋北岸時,寒冬已將嫩江凍成鐵灰色的鏡面,冰縫里滲出的水轉眼便已經凝成晶簇。
兩萬東北軍將士正在修筑工事,鐵鎬砸在凍土上迸出火星,士兵們呼出的白氣凝成霜花,在眉毛和衣領上結出冰晶,遠遠望去,如同一片片移動的白樺林。
遠處傳來沉悶的爆炸聲,那是日軍在南岸試炮,冰面被震得簌簌發顫,碎冰撞在橋墩上,發出玻璃碎裂般的清響。
“來的都是好漢!”
一個滿臉胡茬的連長看見我們,咧嘴露出缺了半顆的門牙,牙縫里卡著凍硬的高粱米,
“馬主席說了,不管是抗聯還是老百姓,只要拿得動槍,就是守江橋的兄弟!”
他遞給我一把步槍,槍栓上的防滑紋里嵌著暗紅的凍血,槍管上刻著歪歪扭扭的“殺”字,“這槍原來的主人,昨天被鬼子用尖刀刺穿了身體,還硬生生撂倒三個敵人。”
十一月四日破曉,第一發炮彈撕裂晨霧,尖嘯聲像把鋼鋸從頭頂掠過。
我趴在凍土壕溝里,鼻尖貼著結霜的泥土,看著日軍的裝甲車碾過冰面,履帶卷起的雪霧里,機槍噴出的火舌掃過陣地,子彈打在壕溝沿上,濺起的凍土塊砸在臉上,比耳光還疼。
馬占山將軍騎著黑馬來回奔走,軍大衣扣子崩掉兩顆,在氣浪中獵獵作響,他摘下軍帽狠狠摔在地上,露出頭頂的刀疤,鏗鏘有力的說道:
“黑龍江的爺們兒,今天就是死,也要死在江這邊!讓那狗日的小鬼子知道,咱黑土地里埋的不是孬種,是鐵!”
硝煙中,東北軍的步槍聲與日軍的重炮轟鳴交織,匯成悶雷般的戰鼓。一個年輕士兵被子彈打穿胸膛,倒下前仍死死攥著凍得發僵的手榴彈,指節白得像要碎掉;
炊事班的老兵掄起半人高的鐵鍋砸向翻墻的日軍,被刺刀刺穿腹部后,身子靠著土墻慢慢滑坐,卻突然張嘴咬掉了敵人的半只耳朵,血沫混著雪花,從他缺牙的嘴里漏出來。
我握著繡春刀躍出戰壕,刀鋒劈開日軍的鋼盔時,震得虎口發麻,耳畔回蕩著馬占山的吼聲:
“中國人,不跪著活!”
那聲音混著槍炮聲,像根燒紅的鐵釬,烙進脊梁骨。
夜幕降臨時,江橋已成人間煉獄。浮冰載著尸體順流而下,有的士兵還保持著握槍的姿勢,有的手里攥著凍壞的望遠鏡。
染紅的江水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磷火,冰塊撞擊聲里,隱約傳來口琴的嗚咽——不知哪個士兵在吹《松花江上》,曲調斷斷續續,如凍裂的冰河在在向著大地哭泣。
我在尸堆里找到陳墨齋先生,他眼鏡歪在一邊,鏡片上爬著蛛網般的裂紋,懷中的筆記本浸透鮮血,最后一頁寫著潦草的字跡,墨水被血暈開成花瓣狀:
“江橋不倒,中國不亡。”
字旁還有灘圓形的漬痕,該是他咳血時滴下的。
遠處傳來馬占山將軍沙啞的吶喊,他的黑馬前腿跪在血泊中,脖子上的鬃毛結著冰,而他仍舉著戰刀,刀刃缺了口,卻像根鐵釘,直直指向南岸的日軍,怒目而視的模樣,像極了尊被戰火煅燒的鐵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