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江的冰面在炮火中震顫,碎冰混著血水打著旋兒,宛如大地淌出的血淚,冰碴子刮過橋墩發出指甲撓玻璃的聲響。
我死死攥著豁口的繡春刀,指節因過度用力泛著青白,虎口裂出的血珠凍成暗紅的痂,刀身還在往下滴著溫熱的血,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那血珠落在刀柄紅布上,暈開的形狀上泛著陣陣寒光。
對岸日軍的九二式步兵炮又一次發出聲響,炮口焰照亮半邊天,炮彈撕裂空氣時,我聽見自己耳內的嗡鳴,像有無數只蜜蜂在頭顱里撞墻。
三營的李排長被氣浪掀飛,鋼盔滾出三丈遠,后腦勺砸在凍土墻上發出沉重的悶響。
“上刺刀!”
嘶啞的喊聲穿透硝煙,帶著金屬摩擦般的破音。我踩著尸體翻過戰壕,靴底碾過凍硬的腸子,滑得幾乎站不穩。
迎面撞上一個滿臉橫肉的日本伍長,他喉結上的黑痣隨著喘息跳動,刺刀直刺我咽喉,槍油味混著口臭撲面而來。
我側身讓過,繡春刀順著槍桿削下,鋒利的刀刃切開他的手腕時,聽見筋腱斷裂的“啵”聲,像扯斷一根凍僵的麻繩。
伍長慘叫著丟下步槍,斷手在空中劃出血弧,我趁機一刀捅進他的肋下,刀柄沒入時,感覺到肋骨咯著刀鋒的阻力——和去年冬天劈柴時,斧頭砍中樹節的觸感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我的后背猛地一涼,是另一個日軍的刺刀擦著肩胛骨劃過,布料撕裂聲中,皮膚被劃出半掌長的血口,火辣辣的疼痛像撒了把鹽,又像有條火蛇在啃咬肌肉。
混戰中,馬占山將軍騎著瘸腿的黑馬揮舞著駁殼槍,槍槍斃敵,槍口焰在他蒼老的臉上投下橘紅的光斑。
“弟兄們,守住最后一道防線!”
他的軍帽不知何時已經丟失,灰白的頭發被硝煙熏得漆黑,沾著血痂豎成鋼針狀,軍大衣上滿是彈孔,每個破洞都在漏風,像面千瘡百孔的戰旗。
話未說完,一發迫擊炮彈在不遠處炸開,氣浪將將軍掀下馬背,黑馬前蹄跪倒,將軍的額頭磕在冰面上,卻抹了把臉上的血——那血混著泥土,在他眼角糊成黑紅色的疤——咬著牙又翻身上馬,韁繩勒進掌心的血痕里:
“我馬占山還沒死,誰也不許退!”
他的怒吼聲里,帶著痰鳴般的破音,卻又堅定而有力。
日軍的裝甲車轟鳴著碾過冰面,履帶卷起的冰塊砸在壕溝上,重機槍噴出的火舌掃過陣地,子彈打在凍土上,濺起的泥雪混著骨灰——那是前幾天炸死的戰友,來不及掩埋,就這么摻在土里當掩體。
抗聯的王連長抱著集束手榴彈沖向裝甲車,他的棉鞋早跑丟了,光腳踩在冰面上,卻在半道被子彈擊中,膝蓋一軟跪倒時,我看見他腳踝的筋腱被打斷,像兩根斷了的琴弦。
他在倒下的瞬間拉響導火索,爆炸聲中,裝甲車的履帶被炸斷,燃燒的汽油潑在冰面上,騰起的火墻里,我聽見他模糊的笑聲,像在咳嗽,又像在唱《滿江紅》。
燃燒的碎片像雨點般落下,一塊灼熱的鐵皮劃過我的臉頰,燙出一道新月形的疤。
我抹了把臉上的血污,咸腥味混著硝煙鉆進嘴里,想吐卻吐不出。
陳墨齋先生在戰壕里奮筆疾書,他的圍巾不知何時丟了,脖子上的皺紋里嵌著血垢,炮火就在頭頂呼嘯,炮彈破空的尖嘯讓他肩膀不停抽搐,卻仿佛渾然不覺,只是用凍得發紫的手指,把鋼筆尖戳進紙里——
他在記日軍裝甲車的型號,記炮擊間隔,記每個犧牲戰士的名字,墨水蹭在指節上,和血混在一起,像極了戰士傷口處因沒有藥物治療而感染的傷口。
然而,日軍的增援源源不斷,當鬼子們第七次沖鋒開始時,陣地上的彈藥已經見底,步槍成了燒火棍,手榴彈早炸光了。
危難時刻,戰士們只能用刺刀、用槍托,甚至用牙齒與敵人搏斗。
一個十六七歲的小戰士被三個日軍按在地上,他的棉襖被撕爛,露出青澀的胸膛,突然他張開嘴,狠狠咬掉其中一人的手指,牙齒咬合時的脆響,讓我后槽牙發酸。
在日軍的慘叫聲中,我沖過去揮刀砍倒兩個敵人,卻見小戰士的胸口已經被刺得千瘡百孔,肺葉從傷口里鼓出來,鮮血止不住的噴涌。
他的眼睛還睜得大大的,望著北方的天空——那里有朵云,白得像老家的棉花糖。
“撤!往大興方向突圍!”
最后的命令終于下達,傳令兵的嗓子已經喊啞,像塊破鐵皮在刮擦。馬占山將軍舉著槍殿后,每開一槍就有一個日軍倒下,他的駁殼槍已經打紅了槍管,握把燙得冒煙。
我背起昏迷的陳墨齋先生,他的身體輕得可怕,肩胛骨硌著我的下巴,跟著隊伍往西南狂奔。
身后,日軍的騎兵已經追了上來,馬蹄鐵撞擊冰面的“嗒嗒”聲越來越近,仿佛下一秒就會出現在身后。
一個老兵突然停下腳步,他的棉襖只剩半片衣襟,露出里面的單衣,從懷里掏出僅剩的兩顆手榴彈,拉環已經銹死,他用牙咬開時,嘴唇被劃破:
“你們快走!”
他嘶啞地吼道,胡子上掛著冰碴,然后轉身沖向敵群,我看見他舉起手榴彈的背影,毅然而決絕,淚水浸濕了我的雙眼,止不住的流淌。
爆炸聲響起時,漫天的雪都變成了紅色,碎肉濺在我臉上,熾熱而滾燙,帶著咸腥味,帶著一個戰士的生命。
逃到訥河時,隊伍只剩下零星幾十人,人人臉上都涂著血與灰,看不出年紀。
馬占山將軍站在結冰的河岸,望著對岸的炊煙——那本該是老百姓燒飯的煙,此刻卻混著焦糊味——
他摘下軍帽深深地向北方鞠躬,他的腰彎得很低,像在親吻腳下的雪地。
他的聲音哽咽,每說一個字都像在吞冰:
“對不起黑龍江的父老……但馬占山不死,抗日的火就不滅!”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日軍飛機的轟鳴,引擎聲像指甲刮過鐵鍋,一枚炸彈在江心炸開,冰面裂開蛛網般的紋路,水花濺起又凍成冰晶,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陳墨齋先生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的血滴在雪地上,很快被新雪覆蓋,他把筆記本塞進我懷里,布面已經被血浸透,變得硬邦邦的,
“鐵錚,帶著它去關內……讓所有人知道,東北人沒慫!”
他的拇指抹過我的眼皮,像小時候教書時,幫我擦掉眼角的碎屑那樣。
說完,他靠著樹干緩緩閉上眼,喉結最后動了動,像要咽下最后一口東北的空氣,臉上還凝固著未寫完的憤怒,眉峰擰成了尖,如同一把沒入鞘的刀,可惜這把刀再也不能殺敵了。
暮色四合,晚霞紅得像凝固的血,我哭著將陳墨齋先生的遺體進行了掩埋,隨后帶著先生染血的筆記本繼續向南,靴底的鐵掌已經磨平,每一步都扎得腳底生疼。
身后,齊齊哈爾的方向騰起滾滾濃煙,那是日軍在焚燒糧倉,煙柱里裹著火星,像條垂死的龍在掙扎。
腳下的黑土地凍得梆硬,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骨頭上,凍土開裂聲中,我聽見陳先生的咳嗽聲,聽見馬將軍的怒吼聲,聽見小戰士最后的笑聲,它們混在一起,在胸腔里嗡嗡作響。
但我知道,只要這本浸透鮮血的筆記還在,只要還有人記得江橋上那些浴血奮戰的面孔,這場抗爭就永遠不會結束——就如同這冰天雪地,凍得住江河,卻凍不住土里的種,心里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