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廣州西關，晨光透過百年老榕樹的枝葉縫隙，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十三歲的張小杰從商行后院的吊床上醒來，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耳邊是街坊們熟悉的吆喝聲和自行車鈴鐺的清脆聲響。

“少爺，該起床啦！太太說今天有您愛吃的蝦餃和及第粥。”老傭人福伯站在院門口，手里拿著一把新摘的茉莉花。

小杰一骨碌從吊床上翻下來，赤腳踩在微涼的青石板上。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飄著茉莉花香和遠處茶樓傳來的點心香氣。這是他在西關度過的第十三個夏天，每一天都如同珠江的水一般平靜而歡快地流淌著。

“福伯，我爸回來了嗎？”小杰一邊套上白棉布短衫一邊問道。

“老爺昨晚又去談生意了，天亮前才回來，現在還在睡呢。”福伯將茉莉花插在廊下的青瓷瓶里，“少爺快去洗漱，一會兒上學該遲到了。”

小杰跑到天井的水井旁，打了一桶清涼的井水，嘩啦啦地澆在臉上。水珠順著他尚未褪去嬰兒肥的臉頰滾落，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抬頭望向二樓父親房間的窗戶，窗簾緊閉著。父親最近總是很忙，常常半夜才回家，有時甚至一連幾天不見人影。母親說是因為商行的生意越來越難做，北邊的戰事影響了貨物流通。

穿過種滿花草的天井，小杰來到飯廳。母親已經坐在那里，正在給父親留的粥保溫。她穿著淡青色的旗袍，頭發挽成一個簡單的發髻，看起來溫柔又端莊。

“小杰，快吃早飯。”母親微笑著招呼他，“今天李嬸特意做了你最喜歡的蝦餃。”

小杰狼吞虎咽地吃著晶瑩剔透的蝦餃，鮮美的湯汁在口中爆開。“媽，今天放學我能去書攤看會兒書嗎？新一期的《江湖奇俠傳》應該到了。”

“可以，但別像上次那樣看到天黑才回家。”母親輕輕擦去他嘴角的油漬，“你父親今晚應該會在家吃飯，我們一家人好久沒一起吃飯了。”

吃完早飯，小杰背上書包，蹦蹦跳跳地出了門。永昌商行位于西關最繁華的寶華路上，是一棟中西合璧的三層小樓。一樓是鋪面，經營著從南洋進口的香料和布匹；二樓是賬房和會客室；三樓則是他們一家人的住所。

走出商行大門，廣州城的喧囂立刻撲面而來。挑著擔子賣云吞面的小販、推著自行車叫賣報紙的報童、穿著長衫匆匆趕路的商人，構成了一幅生動的市井畫卷。小杰熟門熟路地穿過人群，不時停下來和熟悉的街坊打招呼。

“杰少爺，上學去啊？”寶華茶樓的伙計阿炳笑著招呼道，“今天有新鮮出爐的叉燒酥，要不要帶幾個路上吃？”

小杰摸摸口袋里的零花錢，搖搖頭：“今天不啦，昨天吃太多甜食，我媽說再這樣下去牙齒要壞掉了。”

轉過街角，小杰路過陳記布莊。陳老板的女兒小梅正在門口幫忙整理布匹，看見小杰，她紅著臉低下頭。小杰沖她咧嘴一笑，繼續向前走去。自從上個月小梅送了他一個自己繡的荷包后，兩人見面總是有些不好意思。

穿過幾條熱鬧的街道，小杰來到了他就讀的嶺南中學。校園里種滿了木棉樹，夏天時火紅的花朵落了一地，踩上去軟軟的。他的好友阿強和文彬已經在教室門口等他了。

“小杰，你聽說了嗎？日本人又在北方鬧事了！”阿強一見到他就迫不及待地說道，手里揮舞著一份《廣州日報》。

文彬推了推眼鏡，嚴肅地補充道：“我父親說，這次情況很嚴重，日本人已經占領了北平附近的好幾個縣城。”

小杰皺起眉頭：“不會打到廣州來吧？我爸說廣州有國軍重兵把守，日本人不敢來的。”

“誰知道呢，”阿強聳聳肩，“反正咱們還是孩子，打仗也輪不到我們操心。對了，下午放學去看電影嗎？大光明影院新上了部武俠片。”

三個少年很快將戰爭的話題拋到腦后，轉而討論起最新的武俠小說和電影。上課鈴聲響起，他們匆匆跑進教室。小杰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他的課本上，形成一片溫暖的光斑。

上午的課程是國文和數學。小杰雖然聰明，但常常走神，眼睛不時瞟向窗外自由飛翔的麻雀。課間休息時，他和同學們在操場上追逐打鬧，汗水浸透了白襯衫。

“張小杰！”班主任林老師站在辦公室門口喊他，“你父親派人送東西來了。”

小杰跑過去，發現是商行的伙計阿財。阿財遞給他一個油紙包：“少爺，老爺讓我給您送來的，說是上海新到的巧克力，讓您和同學們分著吃。”

小杰驚喜地打開油紙包，里面是幾塊包裝精美的進口巧克力。這種稀罕物在廣州可不多見，立刻引來同學們羨慕的目光。

“你爸對你真好，“阿強一邊貪婪地嗅著巧克力的香氣一邊說，“我爹從來不舍得給我買這些洋玩意兒。”

小杰驕傲地挺起胸膛：“我爸經常能弄到些稀奇東西。上次還給我帶了塊瑞士手表呢，不過我媽說太貴重，不讓我戴到學校來。”

下午的課程結束后，三個好友如約來到大光明影院。影院門口貼著彩色海報，正在放映一部名為《江湖兒女》的武俠片。小杰用零花錢買了三張票，還慷慨地請朋友們吃了糖炒栗子。

黑暗中，銀幕上的俠客飛檐走壁，與惡勢力斗智斗勇。小杰看得入迷，完全忘記了時間。直到電影結束，他才發現天已經黑了。

“糟了！“小杰跳起來，“我媽說今天要早點回家的！”

他匆匆與朋友們道別，一路小跑著往家趕。廣州的夜晚依然熱鬧，沿街的店鋪點起了燈籠，賣夜宵的小攤冒著騰騰熱氣。小杰經過一家書店時，忍不住停下腳步。櫥窗里擺著新到的《江湖奇俠傳》，封面上畫著持劍的俠客，英姿颯爽。

“算了，明天再來買吧。”小杰咽了口唾沫，繼續往家跑。

當他氣喘吁吁地跑進永昌商行的大門時，發現一樓鋪面已經打烊，只有二樓書房的燈還亮著。小杰輕手輕腳地上樓，聽到父親正在和人低聲交談。

“...藥品必須盡快運出去，前線急需...”父親的聲音壓得很低。

小杰好奇地停下腳步，躲在走廊的陰影里。書房的門虛掩著，他看到一個穿長衫的陌生男人正和父親說話，桌上攤開著一張地圖。

“明遠同志，組織上很擔心你的安全。”陌生人說，“你現在的身份太顯眼了，日本人如果打過來，第一個就會盯上你們這些大商行的老板。”

父親搖搖頭：“正因為我是'永昌行'的老板，才能為組織弄到這么多緊缺物資。再說，我一家老小都在廣州，能躲到哪里去？”

小杰聽得一頭霧水。什么組織？什么同志？父親不是普通的商人嗎？

就在這時，樓梯傳來腳步聲。小杰趕緊裝作剛剛上樓的樣子，迎面碰上了母親。

“小杰！這么晚才回來？”母親責備道，但眼神中更多的是擔憂，“快去洗手吃飯，你父親等你好久了。”

晚飯時，父親看起來和往常沒什么不同，親切地詢問小杰今天在學校的情況。但小杰注意到，父親的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吃飯時也常常走神。

“爸，今天有人來咱們家，叫你'同志'...”小杰試探性地問道。

父親的筷子停在半空，與母親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后他笑了笑：“那是爸爸生意上的朋友，我們開玩笑的稱呼。快吃飯吧，菜都涼了。”

小杰雖然滿腹疑問，但知道父親不想多說，也就乖乖低頭吃飯。晚飯后，父親難得有空，陪他在天井里下了一盤象棋。

“小杰，你長大了。”父親突然說道，手指摩挲著一枚“車“棋子，“有些事情，爸爸以后會慢慢告訴你。”

小杰正想問個明白，電話鈴聲突然響起。父親快步走進屋里接電話，回來時臉色變得異常嚴肅。

“我得出門一趟。”父親匆匆穿上外套，在母親耳邊低語了幾句。母親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但她只是點點頭，幫父親整理好衣領。

“爸，這么晚了還要出去？”小杰不安地問。

父親蹲下身，平視著小杰的眼睛：“記住，無論發生什么，你都要堅強，照顧好媽媽。”說完，他在小杰額頭上親了一下，轉身大步離去。

那天晚上，小杰躺在床上，聽著遠處珠江上輪船的汽笛聲，久久無法入睡。他隱約感覺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正在發生，就像夏日暴雨前的悶熱，讓人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