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輪滿月高懸，銀輝灑在天井的茉莉花叢上。小杰數著花瓣的影子，眼皮漸漸沉重。恍惚間，他仿佛看見父親站在花叢中，穿著那件熟悉的藏青色長衫，朝他微笑。

“爸...”小杰在夢中呢喃，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被角。

就在小杰沉入夢鄉的同時，三百公里外的惠州上空，十二架日本九六式轟炸機正呼嘯著掠過云層。機艙內，飛行員山本一郎檢查著儀表盤，冰冷的金屬光澤映在他毫無表情的臉上。

“目標確認，廣州白云機場。“耳機里傳來指揮官冰冷的聲音，“第一輪轟炸，投彈。”

山本拉動操縱桿，飛機俯沖向云層下方。透過薄霧，廣州城的輪廓若隱若現，珠江如一條銀蛇蜿蜒其間。他按下投彈按鈕，機身輕微震動，五枚250公斤的炸彈脫離掛架，朝著沉睡的城市墜落。

“轟——！”

第一聲爆炸響起時，小杰正在做一個關于武俠的夢。夢中他手持寶劍，像《江湖奇俠傳》里的主角一樣在屋頂間飛躍。突然，腳下的瓦片劇烈震動，遠處傳來雷鳴般的巨響。

“少爺！少爺快醒醒！”福伯焦急的聲音和劇烈的敲門聲將小杰從夢中拽出。

小杰猛地坐起，窗外刺眼的紅光讓他一時睜不開眼。整個廣州城的夜空被火光照亮，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爆炸聲和人群的尖叫。

“怎么回事？”小杰赤腳跳下床，地板傳來的震動讓他差點摔倒。

“日本人打來了！”福伯臉色慘白，手里攥著一塊濕毛巾，“太太讓您立刻去地下室！快！”

小杰跟著福伯跌跌撞撞地跑下樓，整個永昌商行亂作一團。伙計們忙著搬運重要的賬本和文件，母親站在天井中央，指揮著眾人。

“媽！爸爸呢？”小杰抓住母親的手臂，發現她在微微發抖。

母親強作鎮定：“你爸出去辦事了，很快就會回來。現在我們要去防空洞。”她將一個包袱塞給小杰，“拿著這個，里面是你的換洗衣物和一些干糧。”

又是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這次近得讓窗戶玻璃嘩啦作響。小杰抬頭，看見夜空中劃過數道火光，如同死神投下的標槍。

“走！現在就走！”母親推著小杰向后門方向移動。

街上已經亂成一鍋粥。人們哭喊著四處奔逃，有人抱著孩子，有人拖著行李，還有人推著滿載貨物的板車。遠處，珠江方向騰起巨大的火球，映紅了半邊天空。

“白云機場被炸了！”一個滿身灰塵的男人跑過他們身邊，嘶聲喊道，“下一個就是市區！”

小杰被母親緊緊拽著手，隨著人流涌向附近的防空洞。空氣中彌漫著焦糊味和刺鼻的煙塵，讓他不停地咳嗽。路過寶華茶樓時，他看到熟悉的招牌已經歪斜，阿炳正和幾個伙計用濕棉被撲打門前的火苗。

“太太！杰少爺！這邊！”阿炳看到他們，連忙招手，“防空洞已經滿了，茶樓地下室還能擠幾個人！”

母親猶豫了一瞬，又一聲近在咫尺的爆炸幫她做了決定。他們跟著阿炳鉆進茶樓，沿著狹窄的樓梯下到地下室。昏暗的油燈下，已經擠了二十多人，大多是老人和孩子。空氣悶熱渾濁，角落里一個嬰兒不停地啼哭。

小杰蜷縮在母親身邊，耳朵里嗡嗡作響。每一次爆炸都像重錘敲在胸口，震得他五臟六腑都在顫抖。他從未想過戰爭會是這樣——不是武俠小說里英雄豪杰的快意恩仇，而是令人窒息的恐懼和無助。

“媽，爸爸會不會有事？”小杰小聲問道，喉嚨干澀得發疼。

母親撫摸著他的頭發，聲音輕柔卻掩飾不住顫抖：“你爸爸很聰明，他知道怎么保護自己。”

地下室沒有窗戶，時間變得模糊不清。小杰靠在墻上，聽著頭頂不時傳來的爆炸聲和建筑物倒塌的轟鳴。有人小聲啜泣，有人低聲祈禱，更多的人沉默著，臉上寫滿恐懼。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爆炸聲漸漸稀疏。阿炳冒險上去查看情況，回來時臉色更加難看。

“半個廣州城都在燃燒。”他聲音嘶啞，“日本人投完炸彈了，但聽說他們的軍隊明天就會進城。”

地下室一片死寂。小杰感到母親的手突然收緊，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肉。

“不會的...”一個老太太喃喃自語，“國軍會守住廣州的...”

阿炳搖搖頭：“我剛遇到一個從北邊逃來的傷兵，他說日軍已經突破了所有防線，國軍正在撤退。”

小杰突然站起來：“我要回家！萬一爸爸回來找不到我們怎么辦？”

“不行！”母親厲聲喝止，“外面太危險了！”

“可是——”

“沒有可是！”母親罕見地提高了聲音，“你父親如果回來，會知道來這里找我們。現在你給我老實待著。”

小杰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嚴厲的樣子，只好悻悻地坐回去。他抱緊膝蓋，突然意識到自己還赤著腳，腳底沾滿了灰塵和細小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但比起心中的恐懼，這點疼痛根本不算什么。

夜深了，地下室里的人們陸續睡去，只有幾個男人輪流守夜。小杰靠在母親肩上，迷迷糊糊地打著盹。半夢半醒間，他仿佛聽見父親在叫他，聲音忽遠忽近。

“小杰...小杰...”

小杰猛地睜開眼睛，發現那呼喚聲并非幻覺。防空洞的入口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彎腰走進來——是父親！他衣衫凌亂，臉上有擦傷，但確確實實是父親！

“爸！”小杰跳起來，不顧一切地沖過去抱住父親。

父親身上有濃重的煙味和汗味，但小杰貪婪地呼吸著這熟悉的氣息。父親緊緊回抱了他一下，然后迅速轉向母親。

“淑珍，我們必須立刻離開廣州。“父親聲音低沉急促，“日軍先頭部隊已經到達郊區，恐怕明天就會全面占領城市。”

母親臉色煞白：“去哪里？”

“香港。我在那邊有朋友可以幫忙。”父親從懷里掏出幾張船票，“天亮前必須趕到碼頭，只有這一班船了。”

小杰這才注意到父親身后還站著兩個人，一個身材魁梧，臉上有刀疤；另一個戴眼鏡，文質彬彬。兩人都警惕地環顧四周，手一直放在衣袋里，好像握著什么東西。

“明遠，他們是...”母親疑惑地問。

“我的...同事。”父親簡短地回答，然后轉向小杰，“兒子，去收拾一下，只帶最必要的東西，我們十分鐘后出發。”

小杰點點頭，跟著父親走出地下室。外面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冷氣——曾經繁華的寶華路如今滿目瘡痍。好幾棟建筑被炸成廢墟，空氣中飄著灰燼和火星。遠處，消防隊的警笛聲和人們的哭喊聲交織在一起。

永昌商行奇跡般地只受了輕傷，但玻璃全碎了，貨架上的商品散落一地。小杰快步上樓，機械地往背包里塞了幾件衣服、最喜歡的武俠小說和父親去年送他的瑞士手表。

當他回到一樓時，父親正和那兩個陌生人在角落里低聲交談。小杰無意中聽到斷斷續續的幾句話。

“...名單已經落入敵手...必須銷毀所有證據...”

“...同志們的安全怎么辦？...”

“...香港聯絡點...繼續工作...”

小杰故意咳嗽了一聲，三人立刻停止交談。父親走過來，幫小杰整理背包：“都準備好了？”

“爸，”小杰直視父親的眼睛，“你到底是誰？那些'同志'是誰？為什么日本人要抓你？”

父親的手停頓了一下，然后嘆了口氣：“看來是時候告訴你了。“他拉著小杰坐到樓梯上，“永昌商行不只是做生意的地方，我們一直在為抗日力量提供藥品和物資。”

“你是...共產黨？“小杰瞪大眼睛。

父親搖搖頭：“不，但我與他們有合作。國難當頭，救國不分黨派。“他苦笑著摸摸小杰的頭，“本想讓你無憂無慮地長大，但現在看來不行了。”

小杰感到一陣眩暈，他崇拜的父親突然變成了一個陌生而危險的人物。但同時，一種奇怪的驕傲感也在心中升起。

“所以你是...英雄？像武俠小說里那樣？”

父親笑了，眼角的皺紋在油燈下顯得格外深刻：“不是英雄，只是一個不愿做亡國奴的普通人。”他站起身，“走吧，路上我再詳細告訴你。”

當他們回到茶樓地下室時，母親已經收拾好了簡單的行李。福伯堅持要留下照看商行，無論父親怎么勸說都不肯離開。

“老爺，我一把老骨頭，日本人不會拿我怎么樣的。”福伯固執地說，“總得有人看著家業，等你們回來。”

父親無奈，只能緊緊擁抱了這位從小照顧他的老仆人。小杰也紅了眼眶，福伯對他來說就像第二個祖父。

“杰少爺，”福伯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袋塞給小杰，“這是我攢的一點錢，還有你最愛吃的陳皮梅。路上...照顧好自己。”

小杰哽咽著點頭，將小布袋貼身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