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泛起魚肚白時,一群人悄悄離開了寶華路。父親和那兩個同伴走在前面,警惕地觀察每一個街角。小杰和母親跟在后面,踩著滿地的碎玻璃和瓦礫。
越靠近碼頭,人流越密集。成千上萬的廣州百姓拖家帶口,想要逃離即將淪陷的城市。哭喊聲、叫罵聲、孩子的啼哭聲混成一片。荷槍實彈的軍警試圖維持秩序,但收效甚微。
“跟緊我!”父親回頭喊道,伸手拉住小杰。
突然,一陣尖銳的哨聲響起,人群開始騷動。
“日軍飛機!快隱蔽!”
小杰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父親一把按倒在地。下一秒,刺耳的引擎聲從頭頂掠過,機槍子彈掃射在碼頭的石板路上,濺起一串火花。
“啊——!”不遠處,一個婦女慘叫著倒下,懷中的嬰兒摔在地上,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小杰渾身發抖,父親的身體緊緊壓著他,能感覺到父親急促的心跳。
“沒事的...沒事的...”父親在他耳邊重復著,但聲音里的顫抖出賣了他。
飛機盤旋了一圈,終于飛走了。幸存的人們驚魂未定地爬起來,繼續向碼頭涌去。小杰看到母親臉色慘白,但咬緊牙關沒有哭出來。
“還有五百米,”戴眼鏡的男人說,“已經開始登客了。”
他們隨著人流擠向碼頭。父親緊緊攥著小杰的手,生怕他被沖散。空氣中彌漫著汗臭、血腥和海水咸腥混合的氣味,令人作嘔。
當“廣福號”客輪的輪廓終于出現在視野中時,小杰幾乎要哭出來。那是一艘老舊的蒸汽船,甲板上已經擠滿了人,但仍有無數雙手伸向舷梯,想要抓住最后一線生機。
“讓一讓!有船票的優先!”船員聲嘶力竭地喊著,用棍棒驅趕試圖強行登船的人。
父親出示了船票,他們被允許前去登船。小杰在最前面,跟著人群走著,一步步向前走。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一陣騷動。
“日軍!日軍來了!”
小杰回頭,看見碼頭入口處出現了幾個穿土黃色軍服的身影,刺刀在晨光中閃著寒光。人群瞬間炸開了鍋,尖叫聲四起。
“快走!“父親推著小杰和母親想往船上跑。
日本兵在后面大聲的叫罵著,對著人群隨意開火,不少人都中槍倒下,人群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可是就在,一聲槍響劃破天空。小杰感到父親的身體猛地一震,然后緩緩倒下。
“明遠!”母親撕心裂肺地喊道。
小杰轉身,看見后面涌上來的日本兵舉著槍隨意開槍,不少市民都中彈倒下了。其中竟然也包括父親。
“媽!爸他...他在怎么啦!”小杰的哭喊被一陣尖銳的哨聲打斷。
輪船上的人萬分驚慌,都催促著下面的人快些上去。水手們卻攔住登船口,阻止了后面還沒登船的乘客繼續向前走。
就在在岸上的人生氣大罵水手們沒良心的時候,輪船開始動了起來,緩緩的離開港口。
身后的日本兵跑的越來越近,許多跑不動的人跪在地上卻被開槍射死。
幾個軍警在街道上與日本人打了起來,但是勢單力薄,很快槍聲就停了下來。
小杰跪在地上,死死抱住父親逐漸冰冷的身體。鮮血從父親胸前的彈孔汩汩流出,浸透了他的衣袖。母親瘋了一般撲過來,用顫抖的手指按住傷口,可鮮血還是從指縫間不斷涌出。
“走...快走...”父親嘴唇蠕動著,用最后的力氣推搡他們。
碼頭上已經亂成一鍋粥。日本兵的刺刀在晨光中閃著寒光,他們像驅趕牲畜一樣將人群往江邊趕。有人跳入渾濁的珠江,卻被湍急的水流卷走;有人跪地求饒,卻被一槍托砸得頭破血流。
母親顫抖著吻了吻丈夫的額頭。小杰看見父親的眼睛還睜著,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
日本人追了上來,刺刀在晨光中閃著寒光。碼頭上的人群像受驚的羊群般四散奔逃,哭喊聲、槍聲和皮靴踏地的聲音混作一團。
“該死!得走其他路了。快跟我來!”戴眼鏡的男人拽著小杰的胳膊,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母親最后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父親,淚水模糊了視線,卻死死咬住嘴唇沒有哭出聲來。
他們轉身往反方向跑去,混入驚慌失措的人流中。小杰跌跌撞撞地跟著跑,回頭看見“廣福號”已經駛離岸邊,甲板上的人們趴在欄桿上,對著碼頭哭喊。幾個日本兵站在岸邊,舉槍對著遠去的輪船射擊,子彈在江面上激起細小的水花。
“往巷子里鉆!”母親突然拉住小杰,拐進一條狹窄的巷道。巷道里堆滿了垃圾和雜物,散發著腐臭的氣味。小杰的布鞋踩到什么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是只死老鼠,嚇得差點叫出聲。
身后傳來皮靴踏在石板路上的聲音,還有日本人粗魯的叫喊。戴眼鏡的男人示意他們躲進一個破舊的木箱后面。小杰蜷縮在母親懷里,能感覺到她劇烈的心跳和壓抑的抽泣。
“噓...”眼鏡男豎起手指,臉色慘白。
皮靴聲越來越近,小杰透過木箱的縫隙,看見一個日本兵端著槍走進巷子。他用刺刀隨意翻動著路邊的雜物,其后點起一支煙,悠閑地吐著煙圈。小杰屏住呼吸,感覺心臟快要跳出胸膛。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哨聲。日本兵急忙身快步離開了巷子。
等腳步聲完全消失,四人才敢喘口氣。母親癱坐在地上,淚水終于決堤而出。“明遠...明遠他...”她捂住嘴,肩膀劇烈顫抖著。
“嫂子,節哀。”魁梧的男人低聲說,“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我們得想辦法出城。”
小杰呆呆地望著巷口的方向,那里已經看不到碼頭的影子,只有一縷黑煙升上天空,不知是哪處又被炸了。他想起父親最后推他的那一下,溫暖的手掌,還有那句“帶小杰上船“。眼淚無聲地流下來,他用袖子狠狠擦掉。
“我們去哪?”小杰聽見自己問,聲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
眼鏡男推了推眼鏡,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地圖:“只能往北走了,聽說韶關那邊還安全。”
母親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站起來。她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發,蹲下身平視著小杰,但是聲音里依然帶著明顯的顫動:“杰,記住,無論發生什么,都要活下去。這是你爸爸最后的心愿。”
小杰無聲的點點頭,感覺心里有一塊兒空了。可不知為何,明明心里很難受,可他卻哭不出來。
他最后看了一眼碼頭方向,父親的身體還躺在冰冷的石板上,永遠留在了這座即將淪陷的城市。
四人悄悄離開巷子,融入逃亡的人流中。
遠處,日軍的太陽旗已經插上了海關大樓,在晨風中獵獵作響。
廣州,這座千年商都,正在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