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2月26日清晨,南京明故宮機場的跑道結著薄冰,陽光落在美齡號專機的舷梯上,像鍍了層冷霜。
張學良整了整軍裝,風紀扣勒得脖頸發疼,那是楊虎城昨夜塞給他的東北棉軍裝,袖口還縫著抗聯戰士送的布補丁。
身后傳來楊虎城的勸阻聲:
“漢卿,此去兇多吉少!”
他卻只是將《請罪書》折了三折,塞進內袋——紙上“學良生性魯莽粗野,而造成此次違反紀律之大罪”的字跡,被指汗洇得發藍,像道永遠洗不掉的恥辱印。
蔣介石走下飛機時,軍大衣下擺被風掀起,露出內里繡著“中正”二字的絲綢襯里。
張學良跟著踏上南京的土地,鎂光燈驟亮時,他下意識抬手遮擋,卻看見戴笠站在記者群后,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眼神讓他想起十年前“九一八”當夜,南京發來的“不予抵抗”密電。
當晚,何應欽在國防部摔了茶杯:“敢綁委員長?張漢卿這輩子別想再摸槍!”
碎瓷片混著龍井茶葉,在“剿共計劃”文件上堆成小山。
溪口雪竇山的幽禁處,張學良的窗臺上擺著三只空酒瓶,分別裝著東北的高粱燒、西安的稠酒、陜北的棗兒酒。
他望著窗外茫茫雪景,提筆在《請纓抗敵書》草稿上寫:“萬里碧空孤影遠,故人行程路漫漫。”
鋼筆尖劃破紙張,墨水滴在“抗敵”二字上,暈成血珠狀。書架上的《明史》翻到“于謙傳”,書頁間夾著1931年的《東三省淪陷記》剪報,照片里沈陽故宮的琉璃瓦上落著日軍鋼盔,每次看到,他都覺得那鋼盔扣在了自己頭上。
楊虎城在歐洲郵輪的甲板上,望著大西洋的浪濤,把“考察日記”最后一頁撕下來點煙。紙上“欲求抗敵勝利,必須國共合作”的字跡蜷曲著燃盡,火星子濺在他無名指的傷疤上——那是當年刀劈日軍時留下的。
當郵輪駛入香港,迎接他的不是“考察團”旗幟,而是憲兵隊的黑色轎車,車窗搖下時,他看見司機后頸的刺青:“攘外必先安內”。
此后十二年,從息烽監獄到戴公祠,他用指甲在墻壁刻下1460道痕——那是被囚禁的天數,每道痕里都嵌著陜北老農送的旱煙末。
西安城內,東北軍轅門上的“抗日先鋒”錦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卻空無一人。
一位老兵把張學良送的懷表摔在地上,表盤停在12月12日9點——兵諫開始的時刻,零件滾了一地,像極了破碎的承諾。
學生們舉著“釋放張楊”的標語涌上街頭,卻被軍警的水龍頭沖散,標語牌漂在積水里,“放”字的三點水被沖掉,成了“方”字,像個永遠解不開的死結。
而廬山牯嶺的別墅里,蔣介石用紅鉛筆在地圖上圈出陜甘寧邊區,對陳布雷說:“和談可以,部隊整編必須由中央主導。”
窗外的松濤聲里,隱約傳來《松花江上》的悲歌,卻不知是誰在哼唱。
1946年,張學良在日記里畫下東北地圖,用紅筆在“沈陽”處戳出個洞,旁邊寫:
“恨天無眼,恨地無門。”
楊虎城在獄中教兒子楊拯中讀《正氣歌》,“時窮節乃見”一句重復了二十遍,少年的眼淚滴在“亂臣賊子俱滅亡”的字旁,洇成小小的湖。
1949年9月6日夜,戴公祠的槍聲驚飛了嘉陵江的夜鳥,楊虎城的“虎威”佩刀落在血泊里,刀柄的防滑紋間嵌著半片指甲——那是他抓撓牢墻時崩裂的。
而海峽對岸的新竹,張學良在收音機里聽見重慶解放的消息,顫抖著摸出楊虎城送的陜北腰刀,刀刃映出他兩鬢的白發,卻映不出故鄉的月。
當1990年的春風吹進臺北士林官邸,張學良終于重獲自由,他捧著楊虎城遇難前托人帶出的玉佩——“還我河山”四字被血沁成暗紅色,像朵永不凋謝的花。
有人問他是否怨恨,他望著北方天空,只說了句:
“我們當年要的,不過是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此時的西安,張學良公館的梧桐已亭亭如蓋,樹下的石桌上,還留著當年兵諫時未喝完的半碗稠酒,風吹過,酒香混著歷史的塵埃,飄向白山黑水,飄向每一個為民族存亡挺身而出的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