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臺的鐵門鎖芯已經銹蝕三年了。

我用肩膀抵住門框時，鐵銹碎屑像頭皮屑一樣簌簌落下。口袋里那顆薄荷糖被體溫烘得有些發軟，糖紙上“仙女座星云“的字跡正在慢慢暈開。

八點零七分，沈昭還沒有來。

望遠鏡的目鏡上積了層薄灰。我用手帕擦了三遍，直到能清晰看見木星的四顆衛星。這個習慣是從母親那里學來的——她總說觀測天體前要像外科醫生消毒器械那樣清潔鏡片。手帕右下角還繡著她名字的縮寫：L.J.

八點十九分，樓梯間傳來腳步聲。不是沈昭那種貓似的輕緩步子，而是皮鞋跟刻意敲打地面的節奏。

“又逃晚自習？“

我頭也沒回，繼續調整赤道儀：“張老師。“

班主任的影子被月光投在圓頂內壁上，扭曲得像條眼鏡蛇。他手里拿著我的化學作業本，最后一頁撕痕參差不齊——那頁寫著沈昭手腕燙傷的觀察記錄。

“你父親昨天打電話到教務處。“張老師用作業本扇了扇灰塵，“問你是不是又在偷用天文臺。“

木星在視野里輕微顫動。我數到第四顆衛星時，聽見自己的聲音：“他喝多了。“

“這次是煙灰缸？“

我摸了摸耳后結痂的傷口。上周的煙灰缸在墻上砸出個坑，飛濺的瓷片比手術刀還利索。

“紀淮。“張老師突然換了種語氣，“沈昭那孩子......“

望遠鏡的調焦輪發出刺耳的吱呀聲。我故意轉得太快，讓木星像顆彈珠似的滑出視野：“她手腕上的燙傷是家用熨斗造成的，呈標準弧形，邊緣清晰，屬于二度——“

“我不是問你這個！“作業本啪地砸在控制臺上，“你母親失蹤前留下的那些觀測記錄，是不是還藏在這里？“

圓頂內的溫度似乎驟降了十度。我盯著張老師鏡片上反射的月光，想起三年前警方搜查天文臺時，有個警察也戴這樣的金絲眼鏡。

“早燒了。“我咧嘴一笑，“不是您親眼看我燒的嗎？“

腳步聲遠去后，我從望遠鏡底座暗格里抽出真正的筆記本。母親用綠色墨水寫的星圖筆記還夾在第97頁，墨跡被我的汗水暈開一小塊。

八點四十三分，沈昭終于出現在樓梯口。她抱著生物課本，發梢沾著夜霧，像剛穿過一片微型星系。

“遲到三十七分鐘。“我敲了敲目鏡外殼。

她徑直走向墻角的鐵皮柜：“被數學老師留堂。“

撒謊。我看著她耳尖泛起的淡紅色——這是她說謊時的生理反應，和上周說“對貓毛過敏“時一模一樣。但今天我沒拆穿，只是拍了拍望遠鏡的目鏡：“來看。“

沈昭彎腰時，一縷頭發垂到我的手腕上。發絲涼得像手術縫合線，讓我想起母親最后一次給我編辮子時用的綠絲帶。

“這是......木星？“

“旁邊四顆亮點是它的衛星。“我調整焦距，“伽利略1610年發現的。“

沈昭的呼吸在目鏡上凝出白霧。她觀察天體的樣子很特別，會不自覺地屏住呼吸，仿佛害怕驚動那些遠在光年之外的星體。

“為什么叫仙女座星云的薄荷糖？“她突然問。

我擰開保溫杯，熱氣模糊了視線：“我母親是天文愛好者。“

杯子里飄著三片檸檬——和母親失蹤前每天早晨泡的茶一樣配方。沈昭接過杯子時，月光正好照在她手腕的敷料上，透出底下淡粉色的新肉。

“藥膏好用嗎？“

她低頭啜了一口，檸檬片碰到鼻尖：“嗯。“

這個單音節詞像把鑰匙，突然打開了我胸腔里的某個暗格。我鬼使神差地抓住她的手腕，撕開敷料——燙傷愈合的速度比預期快，但傷口邊緣還是留下了細小的褶皺，像揉皺后又展平的錫紙。

“會留疤。“我說。

沈昭抽回手的動作太急，碰翻了保溫杯。茶水在控制臺上漫延，浸濕了筆記本一角。我搶救星圖筆記時，她看見了那行綠色字跡：

【仙女座M31-NGC224-10.16觀測記錄】

“這是......“

“我母親的字。“我迅速合上筆記本，“她三年前去山里觀星，再沒回來。“

月光突然變得刺眼。沈昭的睫毛在臉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她盯著我手里的筆記本，仿佛能透過牛皮封面看見里面的內容。

“所以你觀察我，就像觀察天體一樣？“

望遠鏡的赤道儀發出細微的嗡鳴。我數著秒針走過三格，才找到合適的詞：“不，天體運行有規律可循。“

“而人類沒有？“

“人類會故意偏離軌道。“我指向窗外的天琴座，“像那顆流星，明明知道會燒毀，還是要闖進大氣層。“

沈昭的指甲陷進掌心。月光下，那些半月形的掐痕像一串微型星座。

十點十五分，我們溜進學校廚房。

沈昭踮腳夠柜頂的急救箱時，T恤下擺露出一截腰線。在她左肋下方，有個巴掌大的熨斗疤痕，形狀像被壓扁的仙女座星云。

“你也有。“她突然說。

我正在偷冰箱里的雞蛋，聞言差點打碎第三個：“有什么？“

“偏離軌道的痕跡。“她指向我鎖骨下方——那里有圈牙印狀的疤，是十二歲那年父親醉酒后留下的。

煎蛋在平底鍋里滋滋作響。沈昭執意要自己操作，手腕上的新皮在蒸汽里泛著珍珠母的光澤。我靠在洗碗池邊，翻看她帶來的生物課本——第178頁夾著藥膏說明書，我的留言旁邊多了行娟秀小字：

「曬太陽會痛。——S」

“為什么是仙女座？“沈昭突然問。她給煎蛋翻面的動作很生疏，蛋黃顫巍巍地抖動著，像顆即將超新星爆發的恒星。

我從口袋里摸出那顆融化的薄荷糖：“因為M31正在向銀河系靠近。“

“什么？“

“三十億年后，兩個星系會相撞。“糖紙在掌心窸窣作響，“那時候我們早變成化石了。“

煎蛋鏟進盤子時，蛋黃終于破了。沈昭用筷子尖蘸著流淌的蛋液，在盤子上畫了個螺旋：“所以你收集傷痕，就像收集未來化石？“

廚房的節能燈管嗡嗡作響。我盯著她盤子上那個完美的螺旋，突然想起母親筆記本里夾的那張照片——她在天文臺圓頂下張開雙臂，背后是同樣形狀的星系圖。

“我母親相信傷痕會發射特殊頻率。“我掏出鑰匙串上的微型U盤，“這是她失蹤前最后上傳的數據，記錄了我從小到大每道傷口的愈合過程。“

沈昭的筷子停在半空。U盤在燈光下泛著冷藍色，像塊微型墓碑。

“你認為她的失蹤和這個有關？“

平底鍋里的油星突然爆開。我跳起來關火時，沈昭的手正懸在U盤上方，指尖距離那些傷痕數據只有三厘米。

“不知道。“我把U盤收回口袋，“但父親燒毀她所有研究資料那晚，用的是同一個打火機。“

窗外的懸鈴木沙沙作響。沈昭慢慢蜷起手指，月光從她指縫間漏下來，在地上投下細小的光斑。

“藥膏說明書背面，“她輕聲說，“你寫的'記得曬太陽'......“

我掰開她攥緊的左手，把融化的薄荷糖塞進去：“因為月光會讓人發瘋。“

糖紙已經完全黏在糖體上，像層半透明的皮膚。沈昭剝開它時，我們的指尖都沾上了甜膩的糖漿。

“就像你父親？“

“就像所有人。“

沈昭的生物課本里多了張星圖復印件——母親筆跡的仙女座M31，背面用綠墨水寫著【31.5°N，120.3°E】。這是她失蹤前最后記錄的坐標，對應浙江湖州某處荒山。

“下周我要請假。“我把備用鑰匙塞進她書包側袋，“如果三天后沒回來......“

沈昭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指甲掐進煙灰缸留下的結痂里，疼痛像電流般竄上脊背。

“帶上這個。“她塞給我一支鋼筆，筆帽上刻著“S.Z.“，“我父親留下的，筆桿里藏了GPS。“

月光從走廊窗戶斜射進來，鋼筆的金屬表面反射出冷冽的光。我轉動筆帽，發現底部確實有個微型開關。

“為什么幫我？“

沈昭的校服袖子滑下來，露出已經結痂的燙傷。在月光下，那些褶皺的新皮呈現出奇特的珍珠光澤，像某種深海生物的蛻殼。

“因為你的藥膏里有麻醉劑。“她松開手，后退一步，“而我對疼痛上癮。“

器材室的門在她身后關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我站在原地數到六十，才聽見里面傳來壓抑的啜泣——像顆迷路的流星，在墜入大氣層時發出的最后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