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務室的碘伏味道在三天后依然黏在我的校服袖口上。

我坐在化學實驗室最后一排，把左手腕藏在課桌抽屜里。燙傷已經結了一層薄痂，稍微彎曲手腕就會裂開細小的血痕。前排的女生正在傳閱一本時尚雜志，我聽見她們壓低的笑聲像氣泡水一樣不斷炸開。

“這個色號適合約會涂！“

“紀淮昨天打籃球時穿的那件黑T恤你看到了嗎？“

鉛筆尖在筆記本上戳出一個黑洞。我盯著那個逐漸擴大的墨點，想起昨天紀淮站在醫務室陽光里的樣子——他耳后的疤痕在強光下幾乎透明，像一片即將融化的冰。

下課鈴響起的瞬間，教室后門被推開。

“沈昭。“

紀淮的聲音像一塊石頭砸進水里。所有人都轉過頭，我看見前排女生的指甲陷進了雜志彩頁。他站在門口，逆著走廊的光，手里舉著一個透明文件夾。

“張老師讓你去辦公室拿競賽資料。“

這是個謊言。我上周就退出了化學競賽。但當我抓起書包走向他時，沒有人提出質疑。紀淮身上有種奇特的信服力，讓人不自覺地接受他說的每句話。

走廊拐角處，他突然把我拉進消防通道。安全門關上的瞬間，薄荷與鐵銹的味道撲面而來。

“伸手。“他說。

文件夾里根本沒有什么競賽資料，只有一管藥膏和幾片無菌敷料。藥管上貼著德語標簽，我勉強辨認出“燙傷“和“二級燒傷“幾個單詞。

“你怎么——“

“德國產的，不留疤。“紀淮擰開藥膏蓋子，氣味像被碾碎的松針，“我父親經常被雪茄燙傷。“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主動提起家人。我注意到他說“父親“這個詞時，右手無意識地摸向耳后的疤痕。

“我不需要。“我把手背到身后，燙傷處傳來陣陣刺痛。

紀淮笑了。他笑起來時右眼角的淚痣會微微下沉，像一顆即將墜落的星星：“那你為什么拿走我的薄荷糖？“

陽光從消防窗的磨砂玻璃透進來，把他的睫毛投影在臉頰上，形成細小的扇形陰影。我突然意識到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數清那些陰影的數量。

“我沒拿。“

“沈昭。“他忽然叫我的全名，聲音輕得像在念一句咒語，“你撒謊的時候，眨眼頻率會降低。“

藥膏被他強行塞進我手心。鋁管表面還殘留著他的體溫，我鬼使神差地想起開學典禮那天，陽光穿透他耳廓的瞬間。

“為什么幫我？“

紀淮正在往我書包側袋塞敷料，聞言停頓了一下。他的睫毛在陽光下呈現出罕見的金棕色，讓我想起小時候養過的那只倉鼠。

“你知道'逆光疹'嗎？“他突然問，“有些人的皮膚在強光下會起小紅疹。“

“什么？“

“但你剛好相反。“他的指尖輕輕擦過我袖口露出的那一小截皮膚，“你只在陰影里才會受傷。“

我的心跳突然變得震耳欲聾。

下午的生物課上，我拆開了那管藥膏。

說明書背面用鋼筆寫著一行小字：「每日兩次，記得曬太陽。——J」

J是紀淮的“紀“嗎？還是他某個不為人知的名字？我把紙條夾進生物書第178頁——那是講解皮膚再生的章節。藥膏涂在傷口上時，產生的不是預想中的刺痛，而是一種奇特的清涼感，像是有人把一片雪花按在了我的傷疤上。

“今天我們觀察洋蔥表皮細胞。“生物老師敲了敲培養皿，“同桌共用一臺顯微鏡。“

我的同桌請假了。正當我準備舉手報告時，后門溜進來一個熟悉的身影。紀淮拎著籃球，脖子上還掛著耳機，大搖大擺地坐到了我旁邊空位上。

“你們班這節課不是體育嗎？“我小聲問。

他湊過來，呼吸間的薄荷味混著微微的汗味：“我逃課了。“

顯微鏡的目鏡上還殘留著前一個使用者的體溫。紀淮調整焦距時，右手小指上的繭蹭到了我的手背——那是長期寫字留下的硬繭，位置很奇怪，不像普通學生該有的。

“你左撇子？“我突然問。

紀淮的睫毛在目鏡上方顫動了一下：“小時候被迫用右手寫字留下的。“

洋蔥表皮細胞在視野中呈現出規則的矩形。我盯著那些透明的細胞壁，突然聽見紀淮問：“你手腕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培養皿中的生理鹽水微微晃動。

“煎蛋時油濺的。“

“撒謊。“他調整反光鏡，讓細胞核更清晰地顯現出來，“燙傷邊緣太整齊了，像是用什么東西按上去的。“

我的呼吸停滯了一秒。顯微鏡下的細胞核突然變得模糊，像是浸在了水里。

“是熨斗。“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媽發病時，喜歡用熨斗燙東西。“

紀淮的手突然覆上我的手腕。他的掌心很燙，幾乎要灼傷我的皮膚。我們在顯微鏡下對視，洋蔥細胞的細胞壁在我們之間無限放大，變成一道道透明的柵欄。

“我父親喜歡用玻璃杯砸人。“他說得很輕，像在討論今天的天氣，“耳后這個疤，是十歲生日那天的禮物。“

生物教室的窗簾被風吹起，一道陽光斜斜地切在我們之間的桌面上。紀淮的半張臉浸在光里，另外半張藏在陰影中，像是被生生劈開的兩個世界。

“所以你現在明白了吧？“他松開我的手，嘴角勾起一個稱不上笑容的弧度，“我幫你，是因為聞到了同類的味道。“

下課鈴響了。紀淮離開前，往我課本里夾了什么東西。展開后是一片薄荷糖紙，上面印著今天的日期和一行小字：

「今晚八點，天文臺。帶你認識真正的仙女座星云。——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