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的夜比墨更濃,莫言梔蜷縮在霉臭的稻草堆里,后背的蛇毒傷口火燒火燎。他數著更鼓聲響,直到三更梆子敲過,才從發髻里摸出半片碎瓷——那是刑場反殺時藏下的,此刻正被他用體溫焐熱。
鎖骨舊疤的藥水開始發癢,這是苔蘚汁液與精血起反應的征兆。他咬著牙,用碎瓷片劃開結痂邊緣,鮮血混著暗褐色的毒液滲出。牢房外傳來獄卒換崗的腳步聲,他屏息凝神,借著門縫透進的月光,在傷口上勾勒紋路。
“七皇子府的云紋,得有十九道褶。”他默念著母親曾描述的親王府徽,指尖在血肉模糊的疤痕上顫抖。每劃一道,蛇毒便順著新傷口蔓延一分,眼前陣陣發黑。但他記得父親說過,莫家暗衛傳遞密信時,會用精血在傷疤顯影,這是連詔獄刑具都查不出的秘道。
忽然,暗窗傳來極輕微的叩擊聲。莫言梔猛地停手,將碎瓷片塞進草堆,翻身面朝墻壁,裝作昏迷。
“還活著?”時南嶼的聲音從暗窗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莫言梔能聞到他身上那股若有似無的龍涎香——比刑場時淡了許多,倒像是被雨水沖刷過的殘味。
他故意發出虛弱的呻吟,指尖卻悄悄按在鎖骨處,確保新劃的血紋被陰影遮住。“疼……”他啞聲哼唧,像瀕死的困獸。
時南嶼沒有說話,只有靴底摩擦地面的聲響在牢房里回蕩。莫言梔能感覺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后背上,像針一樣刺探著傷口的深度。“蛇毒入體三日,還能醒著,莫家的血脈果然有點意思。”時南嶼忽然輕笑,“不過你這道舊疤……”
莫言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十八年前的箭傷是他唯一的破綻,七皇子嫁禍時南嶼的關鍵物證,正是一道與這疤痕形狀相似的弧刃箭痕——他在刑場自傷鎖骨,正是為了讓時南嶼誤以為自己發現了“仇證”。
“你父親莫嘯天,”時南嶼的聲音忽然壓低,“當年在江岸渡口,是不是擋在一個穿玄色衣袍的人面前?”
莫言梔渾身一僵。父親擋箭時,他躲在糧車后,只看見那人袖口有銀線龍紋——與此刻時南嶼的衣飾一模一樣。難道時南嶼當時也在江岸?
“你想說什么?”莫言梔猛地回頭,鎖骨處的血紋不慎暴露在月光下。那尚未愈合的傷口呈現出詭異的暗紅,十九道云紋褶痕若隱若現
時南嶼的目光驟然銳利,像只盯上獵物的老鷹j。他隔著暗窗伸出手,狼毫筆桿精準地戳中一道血紋:“這是什么?”
莫言梔心中一緊,面上卻做出驚恐狀:“不知道……許是蛇毒發作,傷口爛了吧……”他故意用稻草遮掩,指尖卻偷偷將一塊蘸了毒液的苔蘚抹在筆桿上。
時南嶼縮回手,看著筆桿上沾染的暗褐色黏液,眼神晦暗不明。“典獄長,”他忽然揚聲,“明日用刑,換‘十指連心’。”
莫言梔瞳孔驟縮。十指連心刑,是用燒紅的鐵簽刺入指甲縫,最是摧垮意志。時南嶼果然看穿了?還是……
“等等。”時南嶼又開口,筆桿在窗欞上敲出“篤篤”聲,“把他帶到刑室,本王要親自看看,莫家的骨頭到底有多硬。”
兩名獄卒拖著莫言梔走進刑室時,他幾乎站不穩。刑架上的銅鞭還在滴血,空氣中彌漫著蛇毒與血腥的混合氣味。時南嶼坐在主位,手中把玩著一枚狼頭令牌碎片,碎片邊緣的弧刃缺口在火把下閃著寒光。
“脫了。”時南嶼指了指刑架。
莫言梔咬著牙,任由獄卒扯開他的囚服。后背的傷口已經化膿,鎖骨處的血紋在火光下清晰可見——那十九道云紋,正是七皇子府的徽記。
時南嶼緩緩起身,繞著他走了一圈。莫言梔能感覺到他的視線掃過后背,停在鎖骨疤痕上,又移到自己顫抖的指尖。“你在傷口上刻了東西。”時南嶼的聲音不帶喜怒,“是莫家的密紋,還是……”他頓了頓,忽然用狼毫筆挑開一道血紋,“七皇子府的云紋?”
莫言梔猛地抬頭,裝作震驚:“你怎么知道?!”
時南嶼沒理他,反而從袖中取出一小瓶藥膏,擰開蓋子——那股熟悉的龍涎香瞬間濃郁起來。“看來你認定了,本王與七皇子有關。”他將藥膏點在莫言梔傷口上,冰涼的觸感讓蛇毒帶來的灼痛稍稍緩解。
莫言梔渾身一震。龍涎香藥膏?時南嶼居然用七皇子的熏香制藥?這是刻意羞辱,還是……陷阱?
“你父親通敵的證據,”時南嶼忽然湊近他耳邊,溫熱的氣息噴在他耳廓,“就藏在這云紋里。”他用筆桿在血紋上輕輕劃過,“可惜你刻錯了——七皇子府的云紋,該是二十一道褶。”
莫言梔如遭雷擊。不可能!母親明明說過是十九道!難道……
“看來你母親沒告訴你,”時南嶼直起身,將藥膏扔給獄卒,“十八年前,七皇子改了徽記。”他走到刑架后,拿起那根帶蛇毒的銅鞭,“這鞭上的蛇毒,是七皇子私莊特產的‘噬心蛇’,你后背的傷口形狀,倒與他腰牌上的紋路一模一樣。”
莫言梔看著時南嶼手中的銅鞭,鞭身刻著扭曲的蛇紋——確實與他在七皇子密信上見過的腰牌圖案一致。難道時南嶼一直在用七皇子的刑具折磨自己?是為了坐實“通敵”罪名,還是……
“動手。”時南嶼將銅鞭遞給典獄長。
燒紅的鐵簽湊近指甲時,莫言梔閉上了眼。劇痛從十指傳來,像有無數根針在骨縫里鉆。他死死咬著牙,直到血腥味溢滿口腔,也沒發出一聲痛哼。但在意識模糊之際,他忽然想起時南嶼剛才的話——“七皇子改了徽記”。
是陷阱。一定是時南嶼的陷阱。他故意指出云紋錯誤,就是想讓自己亂了陣腳。莫言梔猛地睜眼,看著時南嶼站在陰影里,袖中狼頭令牌碎片的弧刃缺口,正與自己鎖骨疤痕的弧度完美重合。
“等等!”莫言梔忽然嘶吼,“你袖中的令牌!”
時南嶼動作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十八年前的江岸渡口,”莫言梔喘著氣,血從指縫滴落,“兇手用的是弧刃箭,箭鏃刻著狼頭!你的令牌碎片……是不是也有這樣的缺口?”
時南嶼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他攤開手掌,狼頭令牌碎片在火光下泛著冷光,邊緣的弧刃缺口清晰可見。“是又如何?”他走到莫言梔面前,碎片幾乎貼上他的鎖骨疤痕,“這道疤,和本王的令牌碎片,是不是很像?”
莫言梔的心臟狂跳起來。果然!時南嶼就是當年的兇手!龍涎香、弧刃箭、狼頭令牌……所有線索都指向他!
“你承認了?”莫言梔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你就是害死我父親的兇手!”
時南嶼沒有回答,只是用令牌碎片輕輕刮過他鎖骨的血紋,將十九道褶痕刮得血肉模糊。“你看,”他低聲道,“假的終究是假的。就像你父親通敵的證據,也是假的一樣。”
莫言梔怔住了。假的?什么是假的?
時南嶼將令牌碎片收回袖中,拿起那支狼毫筆,在莫言梔掌心寫下兩個字——“耐心”。“想知道真相,”他湊近他耳邊,聲音輕得像嘆息,“就給本王活著,活到能看懂這盤棋的時候。”
說完,他轉身離開刑室,玄色衣袍在火把下拖出長長的陰影。莫言梔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掌心的“耐心”二字,忽然覺得一陣眩暈。
時南嶼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承認了自己是兇手,卻又說證據是假的?還有那枚狼頭令牌碎片,為何與自己的箭傷如此吻合?
獄卒將他拖回牢房時,他的十指已經血肉模糊。但他顧不上疼痛,用沒受傷的拇指蹭去掌心的血,那兩個字依然清晰——“耐心”。
難道時南嶼……在暗示什么?
莫言梔靠在墻角,看著石壁上自己畫的半個狼頭,忽然笑了。不管時南嶼有什么陰謀,他都必須活下去。不僅要活下去,還要在這詔獄十八酷刑中,用自己的血,刻滿真正的證據——一個能讓時南嶼和七皇子都萬劫不復的證據。
他從草堆里摸出那半片碎瓷,在月光下磨著邊緣。下一次用刑,他要在后背的蛇毒傷口上,刻下莫家真正的密紋——北斗七星。那是父親當年留給自己的暗記,也是指向七皇子私通北狄的第一枚棋子。
牢房外,時南嶼站在暗巷里,看著手中的狼頭令牌碎片,又想起莫言梔鎖骨處那道與自己舊傷幾乎 identical的疤痕,眼神復雜。親衛上前低聲道:“殿下,他果然在刻七皇子的云紋,是想引我們入局。”
“我知道。”時南嶼將碎片收進袖中,“告訴阿硯,把真正的七皇子腰牌,悄悄放在他牢房的草堆里。”
親衛一愣:“殿下,這不是……”
“他需要一個‘證據’來堅信自己的判斷。”時南嶼打斷他,望向莫言梔牢房的方向,“只有讓他認定了本王是仇敵,才能把他這枚棋子,送到七皇子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雨又開始下了,打在詔獄的鐵柵上,如同無聲的戰鼓。時南嶼握緊了袖中的鴆鳥玉佩,玉佩內側的“嶼”字硌著掌心。
莫言梔,你以為你在刻血紋,卻不知本王要你刻的,是引蛇出洞的棋路。這盤詔獄殘棋,才剛剛落子。而你我,都不過是棋盤上,被命運和權謀操控的劫子罷了。
他轉身走進雨幕,玄色衣袍上的龍涎香,被雨水沖淡,只留下一絲若有似無的冷意,如同這盤死局,早已注定的悲劇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