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廳里的墨香還未散盡，廊下突然傳來重物砸地般的腳步聲。

“哐當——”

雕花木門被踹開的瞬間，茶盞里的碧螺春濺出半盞，燙得鄰座的李公子“嘶”地抽了口冷氣。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個鐵塔似的壯漢裹著玄色披風立在門口，腰間佩刀還沾著暗褐色血漬，正隨著他的動作“叮?！弊苍陂T框上。

“哪個是張公子？”錢護衛(wèi)扯著嗓子吼，聲如洪鐘震得梁上灰簌簌往下落，“老子奉林姑娘之命，來查聚會上行不軌的賊！”

張公子慌忙起身，青衫下擺掃翻了案上的硯臺，墨汁在素白桌布上暈開團烏云：“錢護衛(wèi)這是何意？

我等皆是正經(jīng)文人雅集，哪來的不軌？“

“少廢話！”錢護衛(wèi)踹開腳邊的木凳，粗糲的手指掃過眾人，“都給老子站好了！

林姑娘說了，定有個女扮男裝的小娼婦混進來勾人，今日不揪出來，誰都別想走！“

滿座皆驚。

幾個文弱書生縮著脖子往后躲，趙姑娘悄悄攥住蘇挽月的袖口，掌心汗津津的。

蘇挽月垂眸盯著自己青布衫上的盤扣，余光卻鎖住錢護衛(wèi)游移的眼神——那目光掃過眾人時像團亂撞的蒼蠅，根本沒停在任何一張臉上。

“果然是沒目標的亂咬?！彼睦锢湫Γ讣自谡菩钠鲈卵烙?。

蘇晚晴怕是在王媽媽那吃了癟，才急吼吼派這么個莽夫來攪局，既想敗壞她在文人圈的名聲，又想逼她露馬腳。

“趙公子，你說這錢護衛(wèi)是不是喝多了？”她壓低聲音，指尖輕輕戳了戳趙姑娘的胳膊。

趙姑娘立刻反應(yīng)過來，圓眼睛瞪得溜圓：“我瞧著像！

上個月我在賭坊見個醉漢也是這樣，逮誰罵誰，結(jié)果被人拿算盤砸了腦袋——“

“閉嘴！”錢護衛(wèi)的目光突然掃過來，“你倆嘀咕什么？”

蘇挽月“嚇”得后退半步，茶盞“當啷”掉在地上。

她慌忙蹲下?lián)焖槠?，青布衫下的腰肢微微發(fā)顫，聲音帶了絲慌亂：“錢護衛(wèi)莫要動怒，我等只是...只是怕被牽連?！?

錢護衛(wèi)的眼睛亮了。

他早瞧這穿青布衫的“書生”不順眼——生得細皮嫩肉，說話聲兒比姑娘家還軟，指節(jié)白得像玉，哪像個舞文弄墨的？

他大步跨過去，鐵鉗似的手扣住蘇挽月的手腕：“就是你！

跟老子回府！“

“慢著！”蘇挽月反手扣住他的腕脈，指尖精準點在麻筋上。

錢護衛(wèi)吃痛松手，她后退兩步整理衣袖，眼尾微微上挑，“錢護衛(wèi)說我行不軌，可有證據(jù)？”

“老子...老子看你像！”

“看像就能抓人？”蘇挽月輕笑一聲，聲音清潤得像敲玉，“那照這規(guī)矩，錢護衛(wèi)腰間佩刀帶血，莫不是剛殺了人？”

滿座嘩然。

幾個大膽的書生跟著起哄：“對啊，要有證據(jù)！”“錢護衛(wèi)私闖民宅，成何體統(tǒng)！”

錢護衛(wèi)的臉漲成豬肝色，攥著刀柄的手直抖：“你...你敢誣蔑老子？”

“我可沒誣蔑?！碧K挽月往前一步，青布衫被穿堂風掀起一角，露出內(nèi)里月白中衣，“錢護衛(wèi)若拿不出憑證，便是林姑娘指使你來搗亂，壞我等清譽。

這事兒傳出去，林尚書府的名聲...“

“夠了！”

低沉的男聲像塊壓艙石，瞬間鎮(zhèn)住了騷動。

眾人回頭，只見靠窗的紫檀木椅上不知何時坐了位玄衣男子。

他眉峰如刀，眼尾微挑，腰間玉墜是塊羊脂暖玉，卻被他握得泛了青。

“沈...沈公子？”張公子的聲音發(fā)顫。

這可是他花了半幅宋摹本才請來的貴客，原說只是個普通富商，怎么瞧著比京中貴胄還氣派？

沈硯寒起身，玄色暗紋錦袍垂落如瀑。

他目光掃過錢護衛(wèi)時，像是寒潭里淬了冰：“本公子在這雅集花了三千兩銀子包場，為的是清凈。

你若拿不出刑部文書，便帶著你的人滾出去。“

“三...三千兩？”錢護衛(wèi)的腿肚子直轉(zhuǎn)筋。

他不過是林府養(yǎng)的護院，月錢才五兩，三千兩夠他干五百年！

再看沈硯寒腰間那羊脂玉，分明是宮里才有的款式，他后頸登時冒了冷汗。

“對不住對不??！”他點頭哈腰往后退，佩刀撞在門框上“當啷”響，“小的這就走，這就走！”

“慢?！鄙虺幒穆曇粲掷淞藥追?。

錢護衛(wèi)僵在原地，額角汗珠子“啪嗒”掉在青石板上。

“替本公子帶句話給林姑娘?！鄙虺幒謹n了攏衣袖，目光似有若無掃過蘇挽月泛紅的手腕，“京城文人圈的清譽，不是誰想踩就能踩的?！?

錢護衛(wèi)連滾帶爬跑出門時，雅廳里響起此起彼伏的喝彩。

趙姑娘拍著蘇挽月的肩直樂：“月哥兒你可真行，把那黑塔似的護衛(wèi)耍得跟猴兒似的！”

蘇挽月低頭抿茶，茶水浸得舌尖發(fā)苦。

她能感覺到斜后方那道目光，像團燒得正旺的炭火，隔著重重人潮也能燙得她耳尖發(fā)紅。

而此時的醉仙樓二樓，蘇晚晴捏著茶盞的手青筋暴起。

她隔著雕花木窗望著雅廳方向，剛涂的丹蔻在瓷盞上掐出五道白痕。

錢護衛(wèi)灰溜溜跑出來的模樣刺得她眼睛生疼，茶盞“咔”地裂開條細紋，滾燙的茶水順著指縫往下淌。

“小姐，要加派人手嗎？”丫鬟春桃縮著脖子遞帕子。

蘇晚晴盯著帕子上的并蒂蓮，突然笑出聲來。

她蘸著茶水在桌上寫了個“蘇”字，又狠狠抹掉：“急什么？

她越跳得歡，摔得越狠。

去把庫房那瓶鶴頂紅拿出來...對了，挑個帶茉莉香的?！?

春桃打了個寒顫，慌忙應(yīng)下。

窗外的風掀起她的裙角，吹得桌上的茶漬漸漸干透，只余下道模糊的痕跡，像道待解的謎題。

錢護衛(wèi)連滾帶爬跑遠后，雅廳里的書生們哄然叫好，有人拍著桌子贊沈硯寒“面冷心熱”，有人拉著蘇挽月要討教方才的應(yīng)對之策。

蘇挽月虛應(yīng)著眾人，眼角余光卻瞥見沈硯寒站在窗邊，玄衣被穿堂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那方羊脂玉——方才他說包場花了三千兩，她原以為是震懾之詞，此刻見那玉上雕著五爪金龍暗紋，心下突然一跳。

“月哥兒？”趙姑娘推了推她的胳膊，“沈公子叫你呢?！?

蘇挽月抬眼，正撞進沈硯寒深潭般的眼底。

他不知何時已走到近前，指節(jié)捏著個青瓷小瓶，瓶身還帶著體溫：“方才那莽夫抓得狠，抹點藥?！?

眾人哄笑起來，李公子擠眉弄眼：“沈公子這是護著咱們月哥兒呢！”

蘇挽月耳尖發(fā)燙，接過藥瓶時指尖微顫。

她垂眸打開瓶蓋，藥香混著沈硯寒身上的沉水香撲面而來，想起方才他替自己解圍時的模樣，喉間突然發(fā)緊。

前世她被蘇晚晴推下枯井時，眼前閃過的也是這樣一雙冷得刺骨卻又燙得人心慌的眼睛——那時她以為是錯覺，如今想來，或許他早就在看了。

“謝沈公子?！彼偷偷溃瑢⑺幤渴者M袖中。

沈硯寒目光掃過她泛紅的腕子，喉結(jié)動了動，終究沒再說什么。

這時張公子捧著新沏的茶過來，賠笑道：“方才受驚了，這茶是今年的明前龍井——”

“慢著?！碧K挽月突然按住他的手腕。

她望著窗外漸沉的天色，眉峰微蹙，“張公子可讓人去關(guān)了醉仙樓的側(cè)門？”

“側(cè)門？”張公子一怔，“原是開著通風的?！?

“林姑娘既派了錢護衛(wèi)來，未必只有這一招。”蘇挽月指尖摩挲著茶盞邊緣，“方才錢護衛(wèi)雖走了，可這雅集的消息...怕早傳了出去?！?

沈硯寒眼尾微挑，似是明白了什么。

他朝暗處招了招手，立刻有個灰衣暗衛(wèi)閃進來，附耳說了幾句。

暗衛(wèi)領(lǐng)命退下后，他轉(zhuǎn)頭對蘇挽月道：“側(cè)門、后門都守上了，連房梁都加了人。”

蘇挽月垂眸一笑，未置可否。

她心里清楚，蘇晚晴若真要親自來，這些防備未必攔得住——那女人最擅長的，就是把水攪渾了再抓人痛腳。

而此時的醉仙樓二樓，蘇晚晴正對著穿衣鏡調(diào)整鬢邊的東珠步搖。

春桃捧著件金絲繡牡丹的翟衣站在身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小姐，這衣裳是夫人過壽才穿的...”

“閉嘴?！碧K晚晴捏著螺子黛的手頓了頓，鏡中映出她涂著丹蔻的指尖，“我要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誰才是能站在聚光燈下的那個?！彼D(zhuǎn)身扯過翟衣套在身上，珍珠瓔珞垂落至腰際，每走一步都發(fā)出細碎的響，“去把庫房那幅蘇挽月的繡品拿過來——就是去年她替我繡并蒂蓮時，我故意落在織錦坊的那幅。”

春桃打了個寒顫：“小姐是要...”

“我要讓所有人看看，這雅集里混進來的，到底是怎樣的蛇蝎。”蘇晚晴對著鏡子勾唇，步搖上的東珠撞在一起，“蘇挽月不是愛裝文人嗎？

我便當眾拆了她的皮，讓這些書生看看，他們口中的’月哥兒‘，原是個女扮男裝的賤蹄子！“

她說著抓起桌上的鎏金手爐，繡鞋碾過滿地茶漬往外走。

春桃捧著繡品緊跟在后，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樓下雅廳傳來眾人的說笑聲。

蘇晚晴扶著雕花木欄往下望，正看見蘇挽月仰頭和沈硯寒說話，月光從窗欞漏進來，落在她發(fā)間那枚普通的木簪上——那模樣，像極了去年她在織錦坊里，蹲在染缸前繡并蒂蓮的樣子。

“蘇挽月，你以為躲在男人背后就能逃過去？”蘇晚晴捏緊手爐，指節(jié)泛白，“今日我便要你，連這最后的體面都保不住?！?

她踩著繡鞋拾級而下，珍珠瓔珞在廊下撞出清脆的響。

雅廳里的眾人聽見動靜紛紛抬頭，有眼尖的書生先喊了一嗓子：“那不是林尚書家的林姑娘嗎？”

話音未落，蘇晚晴已扶著門框站在門口。

她身著金絲翟衣，鬢邊東珠映得人容光煥發(fā)，哪還有半分方才在樓上的狼狽？

滿座書生登時噤聲，連趙姑娘都下意識松開了蘇挽月的衣袖——誰都知道，蘇晚晴最是容不得旁的女子搶她風頭，今日這陣仗，怕是要掀起更大的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