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雪還未化盡，蘇挽月裹著月白棉氅站在蘇府偏院外，指尖的梅花糕還帶著熱氣。

她望著院內(nèi)那株老梅樹下的身影——扎著雙螺髻的鄭姑娘正踮腳夠梅枝，發(fā)間的銀步搖隨著動作輕晃，活像只撲蝶的雀兒。

“鄭妹妹。”她揚了揚手中的食盒，“我讓廚房蒸了松子棗泥糕，你前日說愛吃甜的。”

鄭姑娘轉(zhuǎn)身，凍得通紅的鼻尖立刻彎成月牙：“挽月姐姐！”她蹦跳著跑過來，發(fā)間的絨花蹭到蘇挽月的衣襟，“我就知道姐姐最疼我。”

蘇挽月笑著將食盒遞過去，目光卻不動聲色掃過鄭姑娘腕間的翡翠鐲子——那是前日陳師爺去珠寶行時買的，她昨日讓小桃盯著陳師爺?shù)鸟R車，果然見他在街角將這鐲子塞進了鄭姑娘手里。

“陳師爺前日還夸我繡的帕子好呢。”鄭姑娘咬了口棗泥糕，口齒不清道，“他說要找本舊書，讓我多留意庫房里的老箱子。

姐姐你說，陳師爺要舊書做什么？

莫不是要給老爺抄賬本？“

蘇挽月垂眸替她理了理被風(fēng)吹亂的鬢發(fā)，指尖在她腕間的鐲子上輕輕一蹭：“許是蘇府的賬冊舊了，要找老底子核對。

妹妹可記得陳師爺說那書是什么樣子？“

“好像...封皮是青布的，角上有金線繡的并蒂蓮？”鄭姑娘歪頭想了想，“他昨日還翻了我房里的木箱，說我從老家?guī)У呐f書里許有。

姐姐你說，陳師爺是不是瞧上我了？“她耳尖泛紅，”前日他還說我像他老家的小表妹...“

并蒂蓮！

蘇挽月指尖微顫，袖中銀梭的棱紋立刻硌進掌心。

前晚蕭景珩說的“并蒂蓮背后的棋局”突然在腦海里炸響——原來線索早就在蘇府里，藏在一本舊書里。

“妹妹若見著那書，可要先拿給姐姐看。”她笑著摸出個繡著錦鯉的錦囊，“這是我新繡的，里面裝了驅(qū)寒的艾草，送你暖手。”

鄭姑娘接過錦囊，眼睛亮得像星子：“姐姐放心，我明兒就去庫房幫陳師爺找！”

看著鄭姑娘蹦跳著跑遠(yuǎn)，蘇挽月轉(zhuǎn)身時笑意漸收。

她早打聽過，鄭姑娘是蘇夫人遠(yuǎn)房堂妹的獨女，自小沒了爹娘，跟著舅父長大，最是缺人疼。

陳師爺拿鐲子哄她，她便當(dāng)是真心；自己拿棗泥糕和繡品哄她，她便掏心掏肺——這單純，倒成了最好的利刃。

辰時三刻，蘇挽月帶著小桃進了藏書閣。

自蘇夫人被禁足后，這處原本由蘇夫人心腹看管的地方，如今歸了她這個“替嫡女”暫管。

她踩著積了薄灰的木梯上到二樓，舊書的霉味混著松煙墨香撲面而來。

“姑娘，這里好冷。”小桃搓著手哈氣，“要不我去拿個手爐？”

“不必。”蘇挽月指尖拂過書脊，目光掃過《齊民要術(shù)》《茶經(jīng)》，最后停在最里側(cè)的檀木柜前。

那柜子鎖著銅鎖，可她昨日在陳師爺房里瞧見了鑰匙——他醉酒后把鑰匙落在了茶盞旁，她借送醒酒湯的機會，用蜂蠟拓了模子。

“小桃，去把廊下那盆蘭草搬進來。”她背對著小桃，指尖迅速插入鎖孔，“王媽媽說要擺在窗臺上見光。”

小桃應(yīng)了聲跑出去，蘇挽月趁機打開銅鎖。

柜中整整齊齊放著十幾本舊書，封皮皆是青布，角上金線繡的并蒂蓮因年久而有些褪色——正是鄭姑娘說的模樣！

她抽出最上面那本，翻到夾著紅綢的一頁，瞳孔驟縮。

泛黃的紙頁上寫著：“天啟二十三年冬，蘇府嫡女蘇若雪產(chǎn)女，取名挽月。

乳母李氏抱嬰孩去慈寧宮送繡品，歸時嬰孩換作蘇夫人庶女。“

“姑娘！”小桃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陳師爺來了！”

蘇挽月手一抖，書“啪”地合上。

她迅速將書塞回原處，鎖好柜子，轉(zhuǎn)身時已端起一本《女戒》，指尖虛虛點著書頁：“陳師爺今日怎得有空來藏書閣？”

陳師爺搓著雙手哈氣，三角眼在她臉上轉(zhuǎn)了轉(zhuǎn)：“老奴替老爺查些舊賬，聽聞二姑娘接管了這里，特來討杯茶喝。”他目光掃過檀木柜，又迅速收回，“二姑娘可要當(dāng)心，這藏書閣許久沒人管，老鼠多著呢。”

蘇挽月將《女戒》遞給小桃：“陳師爺說笑了，我昨日才讓張媽撒了雄黃。”她笑著引陳師爺去外間，茶盞里的熱氣模糊了兩人的眉眼，“倒是師爺，近日總往偏院跑，莫不是真瞧上鄭姑娘了？”

陳師爺?shù)牟璞K頓在半空，渾濁的眼珠閃過一絲慌亂：“老奴...老奴是替夫人照看遠(yuǎn)親。”

蘇挽月垂眸抿茶，嘴角勾出若有若無的笑。

她早讓鄭姑娘“不小心”把假消息傳過去——說在西跨院的舊井里瞧見本青布舊書。

陳師爺若真信了，今夜怕是要去井邊挖寶。

未時三刻，御書房的炭火燒得正旺。

蘇挽月跪坐在沈硯寒下首，將半塊桂花糕推到他手邊：“陛下昨日批折子到三更，用些點心墊墊。”

沈硯寒握著朱筆的手頓了頓，目光落在她發(fā)間那支銀梭簪上——那是她做繡娘時常用的工具，如今倒成了最別致的發(fā)飾。“查到什么了？”他聲音依舊冷硬，卻將茶盞往她手邊推了推。

蘇挽月展開從藏書閣抄下的筆記，墨跡還帶著潮氣：“蘇家二十三年前換嬰案，與慈寧宮有關(guān)。

陳師爺在找的古籍，記著當(dāng)年乳母李氏的下落。“她抬眼望進他漆黑的瞳孔，”陛下可聽過李氏？“

沈硯寒接過筆記，指腹摩挲著“慈寧宮”三個字：“先皇后身邊有個掌事嬤嬤姓李，二十三年前隨先皇后去泰山祈福，再沒回來。”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錦緞傳來，“明日起，暗衛(wèi)‘青鸞’歸你調(diào)遣。”

蘇挽月指尖微顫，卻沒有抽回手：“陛下為何幫我？”

“替朕查清先皇后的舊案。”沈硯寒松開手，將筆記收進龍案暗格，“再者...”他目光掃過她腕間的銀梭，“朕的繡娘，該站在日光下。”

暮色漸沉?xí)r，蘇挽月走出御書房。

宮道旁的雪被宮燈映得發(fā)紅，她摸了摸袖中那頁抄本，腳步輕快了些。

可當(dāng)她轉(zhuǎn)過回廊時，墻角的陰影里閃過道身影——陳師爺?shù)幕也济夼劢牵伙L(fēng)掀起一角。

他手中攥著鄭姑娘昨日塞給他的“線索”，泛黃的紙條上寫著“西跨院井中”，而他另一只手，正摸著腰間那枚并蒂蓮玉佩，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然而，蘇挽月不知道陳師爺是否已經(jīng)察覺到她的計劃。接下來...

蘇挽月腳步微頓，目光掃過墻角那抹灰影，眉梢卻未動半分。

她裹緊棉氅繼續(xù)前行，袖中銀梭在掌心壓出淺痕——這是她慣常的鎮(zhèn)定方式。

宮道上巡夜的宦官提著燈籠經(jīng)過，陰影里的陳師爺慌忙縮了縮脖子，待燈籠走遠(yuǎn)，才貓著腰往相反方向溜去。

“青鸞。”她低喚一聲，藏在廊柱后的暗衛(wèi)立刻現(xiàn)身，玄色勁裝融入夜色，“盯著陳師爺，看他今夜去了何處。”

暗衛(wèi)領(lǐng)命消失，蘇挽月這才上了候在宮門口的馬車。

車簾放下時，她瞥見街角有輛青帷馬車閃過，車簾縫隙里露出半只鎏金護甲——是周嬤嬤的。

她心頭一沉，終于明白陳師爺為何突然急著找那本舊書：皇后的手，到底伸到蘇府了。

回到蘇府時，月上柳梢。

小桃捧著熱姜茶迎上來，臉色卻有些發(fā)白：“姑娘，鄭姑娘被陳師爺叫走了。

說是...說是庫房的舊箱子找著了，讓她去辨認(rèn)。“

蘇挽月捏著茶盞的手一緊，姜茶潑在錦緞上暈開深色水痕。

她早該想到，陳師爺被她戳破心思后，定會拿鄭姑娘開刀。

那丫頭單純得緊，若陳師爺用鐲子的事威脅，她未必扛得住。

“備燈，去庫房。”她扯下被茶水浸透的袖帕丟給小桃，“再讓張媽帶兩個粗使婆子跟著。”

庫房的門虛掩著，昏黃的燭火從門縫漏出來。

蘇挽月推開門，正見陳師爺揪著鄭姑娘的手腕，將她往裝舊書的木箱里按：“你說在井里瞧見的書呢？

騙我？“他三角眼泛著兇光，”蘇夫人養(yǎng)你這么些年，你倒胳膊肘往外拐！“

“陳師爺！”蘇挽月冷喝一聲，燭火被她的氣勢震得搖晃，“你這是做什么？

鄭妹妹是蘇夫人的遠(yuǎn)親，你敢動她，不怕夫人知道？“

陳師爺渾身一僵，松開手后退兩步，臉上堆起諂媚的笑：“二姑娘誤會了，老奴是...是帶鄭姑娘找書呢。”

鄭姑娘縮在墻角，手腕上紅了一片，見著蘇挽月便撲過來：“姐姐救我！

陳師爺說我騙他，要把我關(guān)柴房！“

蘇挽月替她理了理被扯亂的發(fā)絲，目光掃過陳師爺腰間——那枚并蒂蓮玉佩還在，卻多了道裂痕，像是方才拉扯時撞的。“既是找書，明日白日再尋不遲。”她牽起鄭姑娘的手往外走，“今夜月色不好，庫房陰濕，鄭妹妹受不得涼。”

出了庫房，蘇挽月將鄭姑娘交給小桃，自己繞到后巷。

青鸞早已等在那里，玄色披風(fēng)落了層薄雪：“陳師爺去了慈寧宮。”

“慈寧宮？”蘇挽月瞳孔微縮。

先皇后已薨，如今慈寧宮住著的是太皇太后，可周嬤嬤正是太皇太后身邊的掌事。

她突然想起藏書閣那頁筆記里的“慈寧宮”，原來二十三年前的換嬰案，竟連太皇太后都卷了進去？

“去查慈寧宮近二十年的出入記錄。”她摸出沈硯寒給的腰牌遞給青鸞，“尤其是姓李的嬤嬤。”

暗衛(wèi)領(lǐng)命消失在夜色里，蘇挽月望著天際將明未明的星子，嘴角勾起冷笑。

陳師爺找她麻煩，周嬤嬤在背后推波助瀾，倒正好幫她把水?dāng)嚋啞綔啠卦谏钐幍聂~，才越容易浮出水面。

次日卯時，沈硯寒的暗衛(wèi)便送來了消息。

蘇挽月展開密信，見上面只寫著四個字：“李氏，在南詔。”

她捏著信紙的手微微發(fā)顫，目光投向窗外漸亮的天色。

二十三年的迷霧，終于要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