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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帝王召見心忐忑

御書房的門在身后閉合時,蘇挽月聽見自己喉間溢出極輕的一聲顫音。

龍涎香裹著寒意涌進鼻腔,她垂眸盯著青石板上自己的影子——月白衫子被燭火染得泛紅,像浸了層血,倒比方才在繡坊時更顯單薄。

“蘇姑娘?!?

玄色身影終于轉過。

沈硯寒的眉骨在燭火下投出冷硬的陰影,眼尾那點朱砂痣卻像顆被揉碎的血珠,將他的冷意沖淡幾分。

他倚著窗欞,玄玉佩輕撞紫檀木案,“朕喚你進宮,可知是為何?”

蘇挽月喉結動了動。

三日前繡坊那場風波突然浮現在眼前:蘇晚晴帶著尚書府的人砸了織錦坊的門,硬說她仿了自家閨秀的繡樣,偏生那幅《并蒂蓮》的繡稿,線腳里藏著只有蘇挽月才懂的“鎖鱗針”——每片花瓣的金線都繞著逆時針方向走七圈,像極了母親臨終前在她手心里畫的平安咒。

“回皇上,許是為三日前繡坊之事。”她指尖輕輕撫過袖中銀梭,“林姑娘說民女剽竊繡樣,可那幅《并蒂蓮》的鎖鱗針,是民女阿娘手把手教的,天下再無第二人會?!?

沈硯寒眉峰微挑,目光落在她腰間垂著的銀梭上。

那梭子磨得發亮,尾端刻著豆大的“蘇”字,倒比許多世家的族徽更顯眼?!爱斎樟稚袝[到朕跟前,說你仗著繡藝欺辱嫡女。”他往前走了兩步,玄色龍袍掃過她的鞋尖,“可朕讓人查了,那幅繡樣在你這里壓了三月,林府的繡娘卻是半月前才開始繡。”

蘇挽月脊背繃得筆直。

三日前李掌柜攥著賬本沖進后堂時,她正蹲在染缸前調試新色。

老掌柜額角的汗滴在賬本上,洇開一片墨漬:“蘇姑娘,尚書府的人說咱們偷了他們的花樣,要賠三千兩!”她當時便笑了,將染了靛藍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李叔,把我上個月呈給尚衣局的繡樣取來?!?

“民女愚鈍,只知繡活要憑本事說話?!彼ь^,目光撞進沈硯寒深潭似的眼底,“當日尚衣局的陳公公可做了見證,民女的繡樣比林府早了兩月?!?

沈硯寒忽然低笑一聲。

他伸手拾起案上一卷繡帕,正是方才蘇挽月進門時放在龍案角的——湖藍緞子上繡著兩尾錦鯉,鱗片用的是冰蠶絲,在燭火下泛著碎鉆似的光?!斑@是你今早讓小太監呈上來的?”

蘇挽月耳尖發燙。

天沒亮她就爬起來翻箱倒柜,錢嬤嬤舉著蠟燭在旁直咂嘴:“我的小姑奶奶,您挑那幅《百鳥朝鳳》多好,金貴又體面?!笨伤x了這方錦鯉帕子——十二歲那年阿娘病重,她蹲在巷口賣繡品,有個穿青衫的公子買了她半方帕子,說“這錦鯉游得活泛”。

后來她才知道,那是微服私訪的九皇子。

“回皇上,這是民女新試的冰蠶繡。”她聲音穩了些,“冰蠶絲細過發絲,繡錦鯉須子時要懸著腕子,針腳不能重了。”她指腹輕輕撫過帕子上的魚眼,“您看這瞳仁,是用赤金線繞了七圈,遠看是黑的,近看有火光?!?

沈硯寒的指節擦過她的手背。

蘇挽月猛地縮回手,卻見他正舉著帕子對著燭火——兩尾錦鯉的眼睛果然泛著暖紅,像浸在酒里的琥珀?!昂檬炙??!彼畔屡磷?,目光又落在她鬢角的墨梅簪上,“這簪子......”

“是民女阿娘的?!碧K挽月摸了摸簪子,“她走的那天,把這簪子塞我手里,說‘阿月要像墨梅,開在雪地里也香’。”

殿外忽然起了風。

銀杏葉撲在窗紙上,沙沙響得像有人在說悄悄話。

沈硯寒盯著她發頂的墨梅,喉結動了動,聲音低了幾分:“朕記得三年前,西市巷口有個賣繡品的小丫頭。”

蘇挽月呼吸一滯。

那年冬天特別冷,她裹著阿娘的舊棉袍蹲在街角,指尖凍得像胡蘿卜。

有個穿青衫的男人蹲下來,拿起她繡的并蒂蓮帕子:“這針腳倒巧,多少錢?”她當時凍得說不出話,只伸出五根手指。

男人卻摸出一錠銀子,塞進她懷里:“留著給你阿娘抓藥?!?

“民女也記得?!彼ь^,眼睛亮得像星子,“那年雪大,公子的青衫都沾了雪,卻蹲在地上和民女說話?!?

沈硯寒的眼神軟了。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指腹擦過她耳垂上那粒米粒大的朱砂痣——和他眼尾的紅痣倒像一對?!半弈侨栈馗雅磷咏o了母妃看?!彼曇糨p得像嘆息,“她說這丫頭的繡活有股子韌勁,像石縫里的草,壓不垮?!?

蘇挽月忽然想起錢嬤嬤今早的嘮叨。

老嬤嬤拉著她的手,指甲蓋在她手背上掐出紅?。骸耙娏嘶噬?,別縮著脖子,您那身本事是金子,該亮就得亮!”此刻她忽然明白,那些在繡坊里熬的夜、染缸前蹲的時辰、被蘇晚晴的丫鬟推搡時咬碎的牙,原來都是為了今天——讓這個站在權力頂端的男人,看見她骨子里的光。

“皇上。”她挺直腰板,從懷中取出個錦盒,“民女今日還帶了幅《百鳥朝鳳》,是用孔雀羽線繡的。

鳳冠上的金翠是拆了阿娘的舊頭面,每根羽毛都對著太陽曬過,顏色能留十年?!?

沈硯寒打開錦盒的瞬間,滿室燭火都暗了幾分。

繡布里的鳳凰振著尾羽,孔雀綠、珊瑚紅、琉璃金層層疊疊,最頂上那撮鳳冠用的是南海珍珠磨的粉,在暗處也泛著柔光。

他盯著看了許久,忽然輕笑:“蘇姑娘,朕有個不情之請?!?

蘇挽月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見沈硯寒的指尖點在鳳凰的眼睛上,那里用的是她最得意的“轉光繡”,不同角度能看出金、赤、墨三種顏色。“朕想請你......”他抬眼,目光像火,“為朕繡一幅獨一無二的繡品?!?

殿外的銀杏葉又落了幾片。

蘇挽月摸著袖中溫熱的銀梭,忽然不那么怕了。

她望著沈硯寒眼尾的朱砂痣,聽見自己說:“皇上要繡什么?

民女定當盡力?!?

沈硯寒卻沒回答。

他轉身走到窗前,玄玉佩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遠處傳來更鼓聲響,三更了?!澳闱一厝蕚洹!彼硨χ曇衾锕鴮铀牪欢那榫w,“三日后,朕要看到你的誠意?!?

蘇挽月退出御書房時,月白狐毛的影子還在轉角處晃。

她摸了摸鬢角的墨梅簪,忽然笑了——從前她總覺得自己是顆被踩進泥里的種子,如今才明白,原來泥里也能長出花來。

而那幅獨一無二的繡品......她低頭看了看掌心的銀梭,嘴角揚起個小弧度。

帝王要的誠意,她蘇挽月,給得起。

御書房的鎏金獸首門環在夜風中輕叩,蘇挽月步下漢白玉臺階時,裙角掃過結霜的草尖,涼意順著麻紗料子滲進腿彎。

她攥著袖中銀梭的手緊了緊,方才沈硯寒說“誠意”時那尾音里的暗涌,此刻在耳邊愈發清晰——帝王心海底針,他要的“獨一無二”,究竟是繡藝的巔峰,還是另有所指?

宮燈在廊下投出斑駁的影,她轉過含章殿時,忽聞身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抬眼望去,穿墨綠宮裝的小宮女捧著食盒站在轉角,見她望來,福了福身:“蘇姑娘,皇上讓奴婢送您些點心?!笔澈邢崎_,芙蓉酥的甜香裹著溫熱的白氣涌出來,最下層卻壓著張素箋,字跡清瘦如竹枝:“鎖鱗針莫示人,三日后酉時,御花園東廂?!?

蘇挽月指尖一顫,迅速將紙條按進掌心。

她想起方才沈硯寒說“準備”時,目光曾在她腰間銀梭上多停了片刻——那枚梭子是阿娘用南海老船木削的,梭身刻著的“蘇”字被磨得發亮,連最里層都浸了繡線的顏色。

或許帝王早看出,這梭子不只是工具,更是她繡藝的魂。

出了東華門,李掌柜派來的青帷車已候在巷口。

車夫老周掀簾時哈出白氣:“蘇姑娘可算出來了,錢嬤嬤在車里急得直搓手?!避噹锕伙h著姜茶的香氣,錢嬤嬤見她上車,立刻攥住她的手往懷里捂:“我的小姑奶奶,這大冷天的,皇上留你這么久......”話未說完,目光掃過她掌心攥皺的紙條,忽然閉了嘴。

“嬤嬤,給我杯姜茶?!碧K挽月接過茶盞,看熱氣模糊了車窗,“皇上讓我繡幅獨一無二的繡品?!卞X嬤嬤的手一抖,茶盞磕在矮幾上,“當、當真是皇上親口說的?”她點頭,錢嬤嬤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里:“你可知蘇晚晴上月也接了尚衣局的活?

說是要給皇后繡百子千孫帳,結果繡到一半,線腳里混了斷發——皇后最忌諱這個,差點沒把她的繡坊封了!“

車簾被風掀起一角,月光漏進來,照見錢嬤嬤鬢角的白發。

蘇挽月忽然想起三年前,她剛進織錦坊時被人使壞,把靛藍染缸的火候調過了頭,整缸布都成了糊青。

是錢嬤嬤半夜蹲在染坊,往缸里加了七遍茶麩水,硬生生把顏色救了回來?!皨邒呤钦f,這活計......”

“不是說不好。”錢嬤嬤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烤得金黃的栗子,“是說皇上要的’獨一無二‘,必定不是普通花樣。

你阿娘教你的’轉光繡‘、’鎖鱗針‘,都是壓箱底的本事,可若真拿出來......“她頓了頓,把栗子塞進蘇挽月手里,”林尚書家的表親在尚衣局當差,周嬤嬤的干兒子是司針房的掌事,咱們這繡坊,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車到織錦坊時,后巷的狗突然叫起來。

蘇挽月掀簾下車,抬頭便見繡坊二樓的窗欞透出微光——是李掌柜在等她。

錢嬤嬤扶著她往門里走,鞋底碾過地上的碎瓷片,發出細碎的響。

那是三日前蘇晚晴帶人砸店時留下的,當時滿地狼藉,她蹲在地上撿繡繃,錢嬤嬤在旁罵:“這些人欺軟怕硬,等你出頭那日,看他們怎么巴結!”

此刻她摸著腰間的銀梭,望著二樓窗紙上晃動的人影,忽然笑了。

錢嬤嬤說得對,這活計是刀山也是云梯,可她蘇挽月,偏要在刀尖上繡出鳳凰來。

只是......三日后要交的“誠意”,究竟該從哪針下?

她望著繡坊后堂堆成山的繡稿,忽然想起沈硯寒眼尾的朱砂痣,想起他說“石縫里的草”時的眼神——或許,那幅繡品,要繡的不只是針腳,更是她藏在泥里二十年的底氣。

更鼓敲過四下,蘇挽月坐在繡樓的老榆木桌前,將銀梭在掌心轉了三圈。

案頭的《百鳥朝鳳》被風掀起一頁,鳳凰尾羽上的孔雀羽線閃著幽光。

她摸出沈硯寒給的紙條,借著燭火又看了一遍,忽然提筆在繡稿背面畫了只銜著麥穗的喜鵲——阿娘說過,喜鵲登枝是報喜,可麥穗壓枝,才是踏實的喜。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落了,細雪撲在窗紙上,像誰在輕輕叩門。

蘇挽月把繡稿收進檀木匣,又取出阿娘留下的墨梅簪,別在鬢角。

明天要去染坊試新線,得把冰蠶絲和朱砂染的比例調對了——帝王要的“獨一無二”,總得先從最麻煩的線開始。

只是這一夜,她翻來覆去睡不著。

銀梭在枕邊烙出個溫熱的印子,她望著帳頂的月白紗,忽然想起沈硯寒說“準備”時,玄玉佩撞在紫檀案上的聲響。

那聲音清越如磬,倒像在敲她的心——這一回,她要繡的不只是一幅繡品,更是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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