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刺破雪幕時，趙鐵柱的睫毛上結滿冰棱。他蹲在樺樹林邊緣，望著三里外炊煙裊裊的向陽屯——那曾是他熟悉的村落，如今村口卻立著嶄新的炮樓，膏藥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像塊永遠洗不凈的血漬。

“柱哥，佐藤的部隊正在挨家挨戶搜糧食。“巧玲撥開覆滿積雪的灌木，棉襖肩頭還滴著暗河帶出的冰水，“張把頭藏在巖洞里的腌蘑菇，夠咱們撐半個月，但...“她的聲音突然哽咽，“但屯子里的老人們怕是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老董政委擦拭著駁殼槍的手頓了頓，槍油在零下三十度的氣溫里凝成半固體：“佐藤這是要困死我們。他知道黑瞎子嶺有暗河，遲早會切斷水源。“他用槍管敲了敲凍得梆硬的樹皮，“必須搶在他前頭，把老百姓轉移到安全地帶。“

隊伍在密林中商議時，遠處傳來零星的槍聲。趙鐵柱爬上一棵老楊樹，望遠鏡里，幾個日軍正舉著刺刀，將一位拄拐的老漢往馬車里推——那是屯子里的教書先生，去年還手把手教秀蘭寫過毛筆字。他攥緊望遠鏡，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鏡片上的哈氣瞬間結成冰花。

“今晚行動。“他滑下樹干，靴底碾碎枯枝的脆響驚飛幾只寒鴉，“我和巧玲摸進屯子，老董叔帶人在村外接應。順子留下的改良火藥還有三包，足夠炸塌炮樓。“他摸出懷里凍硬的橡子面窩頭，掰成兩半，“吃飽了，給張把頭報仇。“

夜幕降臨時，暴風雪奇跡般停歇。趙鐵柱和巧玲換上從偽軍尸體上扒來的棉襖，臉上涂滿鍋灰，混在被驅趕著運糧的村民隊伍里進了屯子。炮樓里飄出烤鹿肉的香氣，值崗的偽軍裹著羊皮襖打盹，步槍隨意靠在墻邊。

“動手。“趙鐵柱壓低聲音。巧玲像只靈巧的雪狐，貼著墻根摸到炮樓下方，從懷里掏出用野豬膀胱包裹的炸藥包——這是李鐵蛋生前最得意的發明，遇熱即燃，卻能在低溫下保持穩定。趙鐵柱則閃身進了教書先生的院子，推開門，正撞見一個日軍曹長舉著刺刀，刀尖抵在老人胸口。

“八嘎！什么人？“曹長轉身時，趙鐵柱的獵刀已經出鞘。鹿角柄的紋路深深嵌進掌心，刀刃劃過對方咽喉的瞬間，他聽見溫熱的血濺在凍土上的“嗤“聲，像極了秋收時鐮刀割破玉米秸稈。教書先生顫抖著抓住他的袖口：“柱娃，快去地窖，還有二十多個孩子...“

地窖里彌漫著發霉的氣息，十幾個孩子蜷縮在一起，最小的不過五六歲，眼睛在黑暗中閃著恐懼的光。巧玲趕來時，炸藥包已經安置妥當，她抱起一個哭啼的女娃，輕聲哼唱著搖籃曲：“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啊...“歌聲未落，外面突然傳來激烈的槍響。

“不好！是佐藤的巡邏隊！“老董的聲音從村口傳來。趙鐵柱背起兩個孩子沖出地窖，正看見三輛軍用卡車沖破雪霧駛來，車燈照亮了巧玲蒼白的臉。她把女娃塞進他懷里，舉起歪把子機槍：“柱哥，帶孩子們走！我斷后！“

子彈擦著耳邊飛過，趙鐵柱抱著孩子在雪地里狂奔。身后，巧玲的機槍怒吼著，火舌在夜色中劃出猩紅的弧線。當他把孩子們交給接應的戰士時，突然聽見一聲熟悉的慘叫——是巧玲！他轉身要往回沖，卻被老董死死拽住：“別去！這是佐藤的圈套！“

爆炸聲幾乎在同一時間響起，炮樓的磚石混著雪片沖天而起。趙鐵柱望著火光中倒下的身影，感覺胸腔里有什么東西碎成了齏粉。他想起巧玲第一次摸到槍時的雀躍，想起她在巖洞里為傷員換藥的溫柔，想起她哼著搖籃曲的模樣...此刻，那抹熟悉的身影正被火光照得通明，又在坍塌的炮樓中漸漸黯淡。

“撤！往冰瀑方向！“老董的喊聲帶著哭腔。趙鐵柱機械地跟著隊伍移動，懷里還殘留著女娃的體溫，獵刀上的血卻已經凝結成暗紫色的冰碴。冰瀑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那是黑瞎子嶺最險峻的所在，垂直百米的冰壁上，懸掛著無數尖銳的冰棱，如同天神的利箭。

“把繩子系在腰上！“老董將麻繩拋給眾人，“順著冰縫滑下去，下面是暗河的源頭。“他看著趙鐵柱失魂落魄的模樣，嘆了口氣，“巧玲是好樣的，她炸掉了炮樓，還拖住了佐藤的主力。“

趙鐵柱沒有說話，只是將獵刀狠狠插進冰壁，借力下滑。冰棱劃破棉襖，在他背上留下道道血痕，但他感覺不到疼。下方的暗河咆哮著，冰冷的水汽撲面而來，恍惚間，他又聽見巧玲的歌聲，在冰瀑的轟鳴聲中若隱若現。

隊伍剛抵達冰瀑底部，上方就傳來日軍的喊叫聲。佐藤舉著指揮刀，在月光下獰笑：“趙鐵柱，你逃不掉的！“他一揮手，十幾顆照明彈升上天空，慘白的光照亮了冰壁上的眾人，如同待宰的羔羊。

“老董叔，你們先走。“趙鐵柱突然開口，聲音冷得像冰瀑里的水，“我留在這里，給大家爭取時間。“他摸出最后的炸藥包，綁在腰間，“順子說過，凍土雷在冰面上威力加倍。“

老董想要阻攔，卻被趙鐵柱推開：“帶著孩子們活下去！“他轉身沖向冰瀑上方，獵刀在冰壁上鑿出一個個落腳點。佐藤的部隊已經追至冰瀑邊緣，子彈打在冰棱上，迸濺的冰屑如同鋒利的箭矢。

當趙鐵柱引爆炸藥包時，整個冰瀑都在顫抖。巨大的冰柱轟然倒塌，裹挾著積雪和碎石，如同一頭蘇醒的巨獸，朝著日軍碾壓過去。佐藤驚恐的叫聲被淹沒在轟鳴聲中，趙鐵柱在氣浪掀飛的瞬間，仿佛看見巧玲、張把頭、李鐵蛋、周滿倉...他們都在朝他微笑，身后是漫山遍野的紅高粱。

冰瀑下的暗河依舊奔涌，裹挾著破碎的冰棱，流向遠方。當老董帶著隊伍找到安全的山洞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幸存的孩子們圍在火塘邊，女娃手里還攥著巧玲留下的紅繩。老董望著洞口飄落的雪花，輕聲說：“記住，我們能活下來，是因為有人把自己活成了火把。“

雪又下了起來，紛紛揚揚，如同祭奠亡魂的紙錢。但趙鐵柱知道，這場雪終將停歇，就像冰瀑下的暗河永遠不會凍結。他在昏迷前最后的意識里，聽見了春天的腳步聲，那是凍土下的種子在發芽，是無數抗爭者的信念，在這片不屈的土地上，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