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嘴崖的積雪沒過膝蓋時，趙鐵柱正在巖洞里跟著李鐵蛋學(xué)配炸藥。石桌上擺著粗陶罐，里面裝著從鬼子據(jù)點偷來的硝酸鉀，旁邊堆著曬干的柳木炭粉，還有半袋從馬車店順來的硫磺——這是抗聯(lián)戰(zhàn)士用命換回來的寶貝，每一勺都得拿算盤珠子數(shù)著用。

“看見沒？得像和苞米碴子粥似的攪勻乎。“李鐵蛋的手指粗得像胡蘿卜，卻能捏著骨勺在陶罐里畫圈，鍋底灰似的粉末在他掌心簌簌往下掉，“去年在煤礦，俺們用這法子炸塌過三次井架，小鬼子還以為鬧了煤神爺。“

趙鐵柱蹲在旁邊，鼻尖縈繞著刺鼻的硫磺味，忽然想起爹熬制治瘡癤的土藥時，也是這樣的氣味。他伸手沾了點粉末，搓揉時發(fā)現(xiàn)里面混著細小的冰碴——臘月里的鷹嘴崖滴水成冰，呵出的氣在眉梢結(jié)成白霜，石縫里滲出的地下水剛流到地上就凍成暗藍色的冰棱。

“鐵蛋哥，這玩意兒能炸多遠？“他指著墻角用樺樹皮裹著的炸藥包，牛皮繩捆出的紋路像極了娘納鞋底時的針腳。

李鐵蛋咧嘴笑，缺了門牙的嘴里呵出白氣：“要看咋使。去年在蛤蟆嶺，俺把炸藥塞進凍硬的野豬糞里，鬼子踩上去當(dāng)是踩了塊石頭，‘轟’一聲——“他突然壓低聲音，“連人帶皮靴炸飛了八丈遠，靴底的梅花紋都烙在樹上了。“

洞口傳來腳步聲，巧玲抱著捆狍子皮進來，棉襖袖口磨得發(fā)亮，露出里面打滿補丁的內(nèi)襯。自從在據(jù)點救出她，這丫頭就跟著抗聯(lián)隊伍跑，白天幫著縫補衣裳，夜里趴在篝火邊學(xué)識字，用炭筆在樺樹皮上畫歪歪扭扭的“抗“字，說要寫給九泉下的秀蘭看。

“柱哥，老董叔讓你去趟指揮所。“巧玲把狍子皮鋪在趙鐵柱腳邊，指尖劃過他磨破的鞋幫，“你這鞋底子比鬼子的刺刀還薄，再穿下去，腳趾頭該和雪地親嘴了。“

指揮所設(shè)在鷹嘴崖深處，洞頂垂著冰柱，滴下的水珠在火塘里濺起細響。抗聯(lián)政委老董正在看地圖，羊皮紙上用紅墨水標(biāo)著密密麻麻的據(jù)點，旁邊堆著幾封用米湯寫的密信，得用碘酒涂了才能顯字。看見趙鐵柱進來，他指了指火塘邊的鹿皮袋子：“嘗嘗，山下老鄉(xiāng)捎來的豆餅子，沾著松花江的水汽呢。“

豆餅子還帶著溫?zé)幔б豢冢滬煹拇旨c感刮著舌尖，卻比三天前吃的凍土豆泥強百倍。趙鐵柱啃著餅子，聽老董說佐藤聯(lián)隊正在修“松河鐵軌“，要把山里的煤炭和糧食源源不斷運出去，路基已經(jīng)鋪到三道溝，再過半個月，第一列運煤車就要試車。

“鐵軌從咱鷹嘴崖腳下過，離這兒不到十里地。“老董用燒紅的炭棍在地上畫弧線，火星子落在凍土上，滋滋冒氣，“鬼子在路基旁修了七個炮樓，每隔百步設(shè)個探照燈，比婆娘納鞋底還密。“

趙鐵柱盯著炭筆畫的軌道，突然想起秋收時用木耙整平土地的情景：“老董叔，鐵軌底下的枕木是不是得用碎石子墊著？俺們那兒鋪路，得先夯實地基，再鋪三層碎石子，火車開過去才不晃蕩。“

老董和李鐵蛋對視一眼，后者猛地一拍大腿：“對啊！鐵軌枕木下面的碎石子堆，就是最好的爆破點！只要把炸藥埋進石堆，一炸就能掀翻鐵軌，連帶著旁邊的炮樓也得跟著蹦高！“

三天后，趙鐵柱扮成拾糞的老漢，趕著輛破牛車往三道溝晃悠。牛車上蓋著半張爛草席，底下藏著李鐵蛋連夜趕制的“凍土炸彈“——把炸藥裹進凍成硬塊的河泥里，外面再糊層摻了草屑的馬糞，遠遠看去就像塊沒人要的凍糞球。

臘月的太陽像塊冷鐵，掛在天邊不暖不熱。趙鐵柱戴著露指的棉手套，握著趕牛的荊條，眼睛卻盯著路基旁的炮樓。探照燈每隔一刻鐘掃過路面，光柱里能看見細小的雪粒子在飄，守炮樓的偽軍縮在火堆旁，時不時往手上哈氣。

“吁——“牛車在離鐵軌二十步遠的地方停下，趙鐵柱彎腰撿糞，眼角余光看見路基石堆里埋著的地雷標(biāo)識——三棵并排的枯草，這是抗聯(lián)的暗語，意思是“此處可埋雷“。他摸出凍糞球，假裝被石頭絆倒，糞球滾進石堆，正好卡在兩根枕木中間。

剛要起身，突然聽見身后傳來皮靴響。“干啥的？“一個偽軍端著槍走過來，棉帽歪戴在頭上，槍口在趙鐵柱腰間晃悠，“大冷天的拾啥糞，是不是抗聯(lián)的探子？“

趙鐵柱趕緊堆出笑臉，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老總，俺是前屯的老楊頭，家里養(yǎng)了三頭牛，這不趁冬閑撿點糞，開春好上地。“他從懷里掏出半塊凍硬的高粱餅，“老總嘗嘗，俺媳婦烙的，沾著點咸鹽味兒。“

偽軍接過餅子咬了一口，突然皺起眉頭：“呸！比俺們伙房的雜合面窩頭還硬！“他踢了踢牛車，草席下的凍土炸彈發(fā)出悶響，“這里面裝的啥？“

趙鐵柱心里一緊，卻故意做出慌張的樣子：“沒啥沒啥，就是點喂豬的爛菜幫子。“他伸手去拽草席，不小心露出半截裹著馬糞的凍土，“老總您看，都是些沒人要的玩意兒。“

偽軍見真的是爛菜幫子，罵罵咧咧地轉(zhuǎn)身走了。趙鐵柱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看見遠處的探照燈又開始轉(zhuǎn)動，趕緊趕著牛車離開。走出百步遠，他回頭望了一眼，路基石堆里的凍糞球已經(jīng)和周圍的凍土融為一體，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異樣。

回到鷹嘴崖，李鐵蛋正在調(diào)試導(dǎo)火索。他用曬干的玉米須浸泡火油，再裹上一層硫磺粉，做成簡易的延時引信：“柱子，這玩意兒能燒一袋煙的工夫，足夠咱撤到安全地帶。“

深夜，月黑風(fēng)高。趙鐵柱帶著三個抗聯(lián)戰(zhàn)士摸向鐵軌，腳底下的雪地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他穿著巧玲新做的棉鞋，鞋底墊著狍子皮，走在雪地上輕便了許多。接近路基時，他趴在雪地里，看見炮樓里的燈光昏黃，偽軍的呼嚕聲透過木板墻傳出來。

“動手！“他輕聲下令。戰(zhàn)士們迅速掏出凍土炸彈，埋進石堆里，點燃導(dǎo)火索。趙鐵柱看著火星子順著玉米須往上爬，像條紅色的小蛇，在雪地里格外顯眼。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汽車的轟鳴。趙鐵柱心頭一緊，借著月光，看見兩輛日軍卡車正沿著公路駛來，車燈的光柱掃過雪地，像兩把雪亮的刺刀。

“快撤！“他低聲喊道。戰(zhàn)士們剛轉(zhuǎn)身，就聽見“轟“的一聲巨響，第一顆凍土炸彈爆炸了，鐵軌被掀起老高，旁邊的炮樓墻基被炸塌，磚石紛飛。緊接著，第二顆、第三顆炸彈接連爆炸，整個路基像被巨人掀翻，鐵軌扭曲成麻花，卡車在爆炸的氣浪中跳起，又重重摔在地上。

日軍卡車里的鬼子反應(yīng)過來，紛紛跳下車開槍掃射。趙鐵柱帶著戰(zhàn)士們鉆進樹林，子彈在頭頂呼嘯而過，打斷的樹枝落在雪地上。他突然看見前方有個黑影閃過，本能地撲倒身邊的戰(zhàn)士，一顆子彈擦著他的頭皮飛過，在雪地上留下個焦黑的彈孔。

“狗日的，是鬼子的狙擊手！“李鐵蛋罵道，掏出步槍朝著狙擊點射擊。趙鐵柱借著爆炸的火光，看見狙擊點設(shè)在一棵高大的松樹上，鬼子狙擊手穿著白色的偽裝服，像只大號的雪鸮。

他摸出懷里的凍土炸彈，悄悄繞到松樹后方。松樹根部的積雪被踩實，形成一個光滑的冰面。趙鐵柱突然想起在村里打冰尜的情景，他蹲下身，用力將凍土炸彈朝冰面推去，炸彈在冰面上滑行，像個巨大的冰尜，直奔松樹根部。

“轟！“炸彈爆炸，松樹劇烈搖晃，狙擊手從樹上摔下來，慘叫著掉進雪堆。趙鐵柱沖過去，用刺刀結(jié)果了對方的性命，突然聽見遠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聲——是日軍的增援部隊，至少有一個中隊。

“撤往鷹嘴崖！“他大喊一聲，帶著戰(zhàn)士們鉆進密道。密道是抗聯(lián)提前挖好的，里面鋪著木板，墻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盞油燈。他們跑了半個時辰，終于回到指揮所，老董正在火塘邊煮著野菜湯，看見他們回來，笑著說：“干得漂亮！據(jù)山下傳來的消息，鬼子的鐵軌至少半個月修不好，佐藤那老鬼子氣得摔了三個茶杯。“

巧玲趕緊過來給趙鐵柱拍掉身上的雪，看見他額頭上的血痕，眼圈突然紅了：“柱哥，你又受傷了。“她掏出塊干凈的布，蘸著溫水給他擦拭傷口，“秀蘭姐要是知道你這么拼命，該多心疼。“

趙鐵柱望著火塘里跳動的火焰，想起秀蘭臨終前的話，想起老周犧牲時的火光，想起王石頭攥著鐮刀的手。他知道，這場仗還遠沒打完，鬼子不會輕易放棄，但是只要他們還在，只要這片黑土地還在，就總有一天，會像凍土下的種子一樣，迎來春天，迎來勝利的曙光。

深夜，趙鐵柱獨自坐在洞口，望著遠處的雪山。月光灑在雪地上，一片銀白，像極了家鄉(xiāng)的棉田。他摸了摸腰間的刺刀，刀鞘上的山雞羽毛已經(jīng)褪色，但刀刃依舊鋒利。遠處傳來狼嚎，卻不再像以前那樣讓他害怕，因為他知道，在這片山林里，還有無數(shù)像他一樣的人，他們像凍土下的春雷，默默積蓄著力量，等待著破土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