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黑土地的呼吸
- 土疙瘩風云:烽煙里的草莽志
- 囿土
- 2619字
- 2025-06-04 08:53:26
縣城解放后的第七日,趙鐵柱蹲在護城河冰面上鑿開最后一塊堅冰。春日的陽光斜斜地照在冰窟窿里,水面倒映著藍得發脆的天,忽然有銀鱗一閃——是條蟄伏了整冬的鯽魚,甩尾時濺起的水花落在他手背上,凍得他打了個哆嗦,卻笑出了聲。
“柱哥,縣公署的糧倉開倉啦!“女娃小穗攥著紅繩跑過來,棉鞋在雪地上踩出歪歪扭扭的腳印,“老董叔說,每人能領三升高粱米,還有黃豆!“她仰頭望著趙鐵柱,鼻尖凍得通紅,“等秋天收了豆子,能磨豆腐給巧玲姐上供嗎?“
趙鐵柱的笑容僵在臉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護腕上的紅繩——那是從巧玲棉襖上扯下來的布頭兒。他站起身,冰镩子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刃口還沾著未化的冰晶:“能,等咱把護城河的冰全鑿開,讓水流進田里,黃豆能長得比牛眼還大?!?
糧倉前擠滿了衣衫襤褸的百姓,老董正帶著抗聯戰士維持秩序。趙鐵柱看見周滿倉的繼任者、新的地下交通員王大姐,正把摻著麥麩的餅子分給孤兒們,竹筐邊沿還貼著張褪色的紅紙,不知是哪家娶親時剩下的喜帖。他摸了摸懷里的銀簪,突然聽見城外傳來馬蹄聲。
三匹快馬沖破殘雪,騎手胸前的抗聯臂章在風中翻飛?!爸犻L!“領頭的戰士甩鐙下馬,軍靴踩碎冰棱,“關東軍第二師團朝縣城開進,還有二十里!“他遞過用油布裹著的地圖,邊緣還帶著體溫,“他們帶了重炮,說是要踏平黑瞎子嶺的每一寸土地?!?
人群中響起低低的驚呼,幾個老人癱坐在地,手里的糧袋摔在雪地上。趙鐵柱展開地圖,指尖劃過標注著“松河鐵軌“的紅線——那是他和李鐵蛋曾經冒死炸毀的運輸線,此刻正被日軍用作反撲的通道。他突然想起張把頭巖洞里的糧缸,想起順子臨終前說的“凍土雷“,指腹重重按在地圖上的日軍集結點。
“老董叔,你帶百姓往黑瞎子嶺轉移,走張把頭的密道。“他的聲音像冰河開裂,清晰而冷硬,“我帶民兵守住城南隘口,給大家爭取時間。“
“胡鬧!“老董搶過地圖,眼里布滿血絲,“就憑你手里的二十桿步槍、三挺歪把子,拿什么守?那可是一個師團的兵力!“他突然放軟聲音,手按在趙鐵柱肩上,“柱子,你還記得張把頭刻在巖洞的字嗎?'留得青山在',咱得給黑土地留些種子?!?
趙鐵柱望著遠處正在融化的雪原,殘雪下露出星星點點的黑土,像大地褪去了痂殼。他想起秀蘭被埋在村口的那夜,雪花落在新墳上,白得刺眼;想起王石頭的鐮刀插進鬼子胸膛時,刀刃上凝結的血珠,紅得驚心。此刻,他忽然蹲下身,捧起一把混著冰晶的黑土,湊到鼻尖輕嗅——是潮潤的、帶著淡淡鐵銹味的,屬于故鄉的氣息。
“老董叔,“他站起身,黑土從指縫間滑落,“當年我爹說,咱東北的黑土地,吞得下鬼子的炮彈,也養得活千萬子孫?!八赶虺悄习?,那里橫亙著一道天然的土梁,曾是鄉親們秋收時堆稻草的地方,“就守那兒,用咱莊稼漢的法子。“
民兵隊在土梁上忙碌了整夜。趙鐵柱帶著人挖開凍土層,將順子留下的最后一批改良火藥埋進田壟,用犁杖劃出的深溝作掩護;又砍來碗口粗的柞木,在隘口前搭起三道鹿砦,每根木頭上都釘著從日軍尸體上拆下的刺刀,在月光下組成銀色的荊棘。小穗帶著孩子們撿來的碎瓷片,被嵌進鹿砦的縫隙里,風過時發出細碎的清響,像極了秀蘭生前繡鞋墊時的銀針落地聲。
黎明時分,日軍的先頭部隊出現了。鋼鐵履帶碾過雪地的“咔嚓“聲,驚飛了土梁上棲息的寒鴉。趙鐵柱趴在戰壕里,看著太陽從日軍的鋼盔上彈起,在雪地上灑下細碎的光斑——那是他熟悉的、每個春耕早晨都會看見的陽光,此刻卻被戰爭染成了血色。
“開火!“他的喊聲驚起一層雪霧。歪把子機槍吐出火舌,子彈打在日軍裝甲車的鋼板上,濺起串串火星。但很快,對方的重炮開始轟鳴,第一發炮彈落在鹿砦前五十米,炸出的雪墻足有兩人高。趙鐵柱抹了把臉上的雪,看見埋在土梁下的火藥被氣浪引爆,炸碎的凍土混著彈片,如暴雨般砸向日軍陣列。
戰斗持續了三個時辰,民兵的彈藥漸漸耗盡。趙鐵柱數著剩下的子彈,突然聽見東側傳來狼嚎——是三長兩短的抗聯暗號。他爬上土梁,看見黑瞎子嶺方向騰起遮天蔽日的雪霧,老董帶著一隊騎馬的戰士殺來,馬背上捆著用樺樹皮裹著的炸藥包,正是張把頭巖洞中的珍藏。
“柱哥,接著!“小穗不知何時爬進了戰壕,懷里抱著個陶罐,里面裝著溫熱的高粱酒,“王大姐說,喝了酒,刀槍不入!“她的臉上沾著煤灰,卻笑得像春日的陽光。趙鐵柱接過陶罐,仰頭痛飲,辛辣的酒液順著下巴流淌,在零下二十度的氣溫里,燙得他眼眶發熱。
最后的沖鋒號響起時,趙鐵柱握著從佐藤指揮部繳獲的指揮刀,刀刃上的櫻花紋飾早已被他用磨石磨去,只留下一道深深的血槽。他帶著民兵跳出戰壕,鹿砦后的碎瓷片在陽光下閃爍,像撒了滿地的星星——那是黑土地在咆哮,在反抗,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侵略者,這里的每一寸土,都不是能輕易踐踏的。
日軍的第二發炮彈落在土梁中央時,趙鐵柱正砍倒第十七個鬼子。氣浪將他掀飛,重重摔在雪地上,卻感覺不到疼。他望著天空,發現不知何時,云層已經散去,瓦藍的天上飄著幾縷游絲般的云,像極了秀蘭臨終前繡的那朵蘭花。
當老董的騎兵隊趕到時,趙鐵柱正用指揮刀支撐著站起身,刀刃深深插進黑土地里,刀柄在風中輕輕搖晃。他望著遠處敗退的日軍,突然笑了,笑聲混著咳出的血沫,滴在雪地上,開出朵朵紅梅。
“老董叔,“他指著腳下的土地,“你看,雪化了?!?
殘雪確實在融化,露出的黑土地上,不知何時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綠芽——是去年秋天遺落的稗子,是被炮火翻出的草根,是凍土層下不死的生命。趙鐵柱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護住幾株嫩芽,突然聽見身后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嘆。
回頭望去,黑瞎子嶺方向,無數鄉親正沿著密道涌來,他們背著糧袋,牽著耕牛,懷里抱著剛出生的嬰兒。陽光穿過云層,照亮了每個人的臉龐,那些被戰火刻下傷痕的面容上,此刻都閃耀著希望的光。
小穗跑過來,將紅繩系在趙鐵柱的手腕上:“柱哥,等夏天來了,咱去河邊采蒲草,給巧玲姐編個新的筐子。“她望向遠處的地平線,那里,春水正在消融的冰河下奔涌,像大地的脈搏,強勁而有力。
趙鐵柱站起身,望著這片熟悉的黑土地,突然想起爹說過的話:“土地不會說話,但它記得每一滴灑在上面的血?!按丝蹋K于明白,黑土地的呼吸從未停止,它在寒冬里積蓄力量,在戰火中等待時機,只要還有人愿意為它戰斗,為它播種,它就會源源不斷地孕育出新的生命,新的希望。
風從東方吹來,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趙鐵柱知道,這是春天的訊息,是黑土地在告訴所有抗爭者:冬天終將過去,而他們,這些在凍土上播撒火種的人,終將迎來屬于自己的豐收,屬于整個民族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