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路長,草木漸深。官道早已荒廢,只余下蜿蜒于山林間的獸徑。風穿過林隙,帶著腐葉和濕土的氣息,也帶來遠處隱約的、令人不快的喧囂。
一群衣衫混雜、面目粗野的漢子,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從密林中呼啦啦涌出,堵在了狹窄的山徑前。他們手中兵器五花八門——豁口的砍刀,銹跡斑斑的長矛,甚至還有綁著石塊的木棍。領頭的是個獨眼壯漢,敞著毛茸茸的胸膛,扛著一柄沉重的鬼頭刀,咧著一口黃牙,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斷岳身上掃視。
“呔!此路是爺開!此樹是爺栽!要打此處過,留下買命財!”獨眼壯漢聲若洪鐘,震得林間鳥雀驚飛。他身后的小嘍啰們立刻聒噪起來,揮舞著破銅爛鐵,唾沫橫飛地吹噓:
“大哥威武!上個月劫的那隊行商,銀子嘩啦啦的!那娘們兒水靈得……嘿嘿!”
“老子這把刀!砍過的腦袋比你吃過的飯還多!識相的快把值錢玩意兒交出來!”
“看這小子細皮嫩肉的,身上肯定有好貨!剝光了搜!”
……
污言穢語,血腥往事,成了他們炫耀的資本,在山林間回蕩,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暴戾和愚昧。
斷岳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抬眼去看這群聒噪的土雞瓦狗。素色的粗布衣袍沾著長途跋涉的風塵,空蕩蕩地罩在身上,腰間只隨意地束著一根布帶。除此之外,周身再無長物,連把像樣的武器也無。在這群渾身散發著汗臭、血腥和貪婪氣息的強盜眼中,他簡直像一只誤入狼群的、待宰的肥羊。
然而,他的沉默,他那雙深潭般不起波瀾的眼睛,以及那行走間如同貼著地面滑行、不帶一絲煙火氣的步伐,卻隱隱透出一種讓獨眼壯漢心頭莫名發毛的氣息。像是……行走在尸山血海上的幽靈?他不明白面前的江湖到底經歷過些什么?
“媽的,啞巴了還是嚇傻了?”獨眼壯漢啐了一口濃痰,鬼頭刀重重頓在地上,砸起一片塵土,“兄弟們,賊不走空!給老子搜!衣服都扒了!看看這窮酸身上到底藏了什么寶貝!”
嘍啰們哄笑著圍了上來,目光貪婪地逡巡。一個獐頭鼠目、身形瘦小的嘍啰眼尖,越過斷岳空蕩的雙手和簡單的行囊,目光猛地釘在了他的腰間!
那里,在素色的粗布腰帶旁,垂掛著一塊玉牌。
玉質溫潤,在透過林葉的斑駁光線下,流轉著內斂的光華。玉牌不大,造型古樸,上面似乎雕刻著某種繁復的、如同斷裂琴弦般的紋路,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韻味。與斷岳一身粗布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和諧。
“老大!看!玉!好玉!”瘦小嘍啰興奮地尖叫起來,指著那玉牌,口水幾乎要流出來,“這小子身上果然有好東西!”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塊玉牌上。貪婪之火熊熊燃燒。他忘記了剛剛的猶豫。獨眼壯漢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好小子!藏得夠深!給老子拿過來!”
瘦小嘍啰得了命令,膽子立刻壯了,嘿嘿淫笑著,伸出那只布滿老繭和污垢的、雞爪般的手,就朝著斷岳腰間的玉牌抓去!動作迅捷,帶著一股長期劫掠養成的蠻橫和理所當然!
就在他那骯臟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溫潤玉牌邊緣的剎那——
沒有預兆!
沒有風聲!
只有落葉,繼續落下,告訴他們這是事實。
甚至沒有看清動作!
一道寒芒,如同深潭下蟄伏的毒蛇驟然彈出的信子!快!準!狠!快到超越了視覺的捕捉,只留下一道撕裂空氣的、冰冷刺骨的死亡軌跡!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令人頭皮炸裂的切割聲響起!
瘦小嘍啰臉上的淫笑瞬間僵住,眼中爆發出極致的茫然和難以置信!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
一只完整的手掌,齊腕而斷!斷口平滑如鏡,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茬和瞬間涌出的、如同噴泉般的猩紅熱血!那只斷掌,還保持著抓取的姿勢,無力地掉落在沾滿腐葉的泥地上!
“啊——!!!我的手!我的手——!!!”
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猛地撕裂了山林的寂靜!瘦小嘍啰抱著光禿禿、鮮血狂噴的手腕,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狗,連滾帶爬地慘叫著撲向人群后方,在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死寂!
方才還喧囂沸騰的山匪們,如同被瞬間扼住了喉嚨!所有的叫囂、所有的淫笑、所有的貪婪,都在那一道毫無征兆、快到極致的寒芒和同伴斷腕噴血的慘狀面前,被徹底凍結!
他們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手中的破銅爛鐵下意識地攥緊,卻又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目光死死鎖定在斷岳身上,如同看著一頭從地獄裂縫中爬出的惡鬼!
他依舊站在原地,連衣角都未曾拂動半分。仿佛剛才那斬斷手腕的雷霆一擊,與他毫無關系。只有那雙眼睛,緩緩抬了起來,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一一掃過面前這群噤若寒蟬的強盜。
那目光里,沒有憤怒,沒有殺意,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如同看螻蟻般的漠然。仿佛剛才斬斷的,不是一只人手,而是一截礙事的枯枝。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林間的風似乎都停滯了,只剩下瘦小嘍啰那撕心裂肺、漸漸微弱的慘嚎。
殺光他們?
這個念頭在斷岳冰冷的識海中一閃而過。如同碾死一群臭蟲。留著他們,不過是繼續禍害過往的旅人,欺凌更弱的百姓。
但……然后呢?
滅了這一伙人,在這人吃人、官匪勾結、魔教肆虐的亂世,用不了幾天,就會有新的“獨眼龍”嘯聚山林,重復著同樣的暴行和愚蠢。殺,是殺不絕的。這世道的根子爛了,這些恃強凌弱的鬣狗,不過是依附在腐爛根須上的蛆蟲。
對錯?在這個易子而食、人命賤如草的年代,談論對錯,本身就是一種奢侈和諷刺。
斷岳的目光從那群面無人色、牙齒打顫的強盜身上移開,重新投向腳下那條通往西邊、沒入更幽深山林的小徑。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微不足道的鬧劇。
他邁開腳步,不再看那些強盜一眼,自顧自地向前走去。素色的衣袍拂過沾血的草葉,步履沉穩,如同閑庭信步。
那些強盜,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下意識地、驚恐萬狀地向道路兩旁猛地退開!擁擠推搡著,恨不得把自己塞進樹縫里!讓開了一條異常寬闊的道路,無人敢擋在他面前三尺之內。獨眼壯漢臉色煞白,緊緊攥著鬼頭刀,指節捏得發白,卻連一絲阻攔的念頭都不敢有,眼睜睜看著那素色的身影,如同分開水面的利刃,平靜地穿過他們讓開的通道,朝著西邊,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林木的陰影中。
直到那身影徹底不見,山林間壓抑到極致的死寂才被粗重的喘息和劫后余生的慶幸打破。強盜們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懼和后怕。
“鬼…鬼啊…”
“快…快走!離開這鬼地方!”
“帶上老六!媽的,晦氣!”
他們手忙腳亂地抬起還在哀嚎的斷腕同伴,如同喪家之犬,慌不擇路地朝著與斷岳相反的方向,狼狽不堪地逃竄而去,連地上的斷掌都顧不上撿。
山林恢復了寂靜,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地上那灘尚未凝固的暗紅血跡,證明著剛才的沖突。
然而,就在斷岳離去的方向,在更深的、光線難以透入的林間陰影里。
一個瘦小得幾乎能被草木淹沒的身影,卻并未隨著那群強盜倉皇逃離。他像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緊緊貼在一棵巨大的古榕樹干后,只露出一雙異常明亮、卻又帶著難以言喻的執拗和好奇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斷岳消失的方向。
那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幽魂,悄無聲息地移動著,遠遠地、小心翼翼地綴了上去。
斷岳的腳步未曾停頓,但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一絲極淡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微光,悄然閃過。他嘴角的線條,似乎幾不可察地向下抿緊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