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塊青銅魚符，像塊從幽冥里打撈出的寒冰，死死地烙在秦朗掌心。小黃門殘存的體溫被火焰的灼熱舔舐殆盡，只留下刺骨的陰冷，沿著他手臂的筋脈向上攀爬，直抵心臟。

“火是滅口……公……”

那破碎的音節在秦朗腦中尖嘯，蓋過了明堂巨木燃燒的呻吟與遠處垂死的哀嚎。

公？公主？太平公主？

念頭一起，便如毒蛇噬心！他猛地攥緊魚符，斷裂的青銅邊緣幾乎要嵌進掌骨。這絕非巧合！廢苑枯井下的銅匣剛剛被太平公主掘出，明堂便烈焰焚天！滅誰的口？這小黃門？還是……枯井里那可能知曉真相的……裴姝？！

“轟——嘩啦啦！”

又一片燃燒的穹頂結構在附近崩塌，火星如暴雨般砸落，堵在洞口縫隙的燃燒物被震得簌簌落下，熾熱的空氣夾雜著濃煙猛灌進來。嗆得秦朗眼前發黑，幾乎窒息。不能再待了！這臨時庇護所隨時會成為他們的焚尸爐！

他最后看了一眼小黃門那張凝固著極致恐懼的臉，將半塊魚符塞入最貼身的暗袋。目光如炬，穿透洞口外翻騰的煙與火，鎖定了正殿西側那根巨大的蟠龍金柱。方才小黃門藏身的那個雕花空洞……柱子底座！

一種近乎野獸般的直覺在燃燒的空氣中嘶鳴——裴姝！如果她墜井未死，如果她能逃出那口枯井，這混亂滔天的火場，這象征帝國心臟又連接著禁忌的明堂深處，就是她唯一可能抵達并藏身的地方！她要找的東西，就在這火海里！

“撐住！”秦朗對自己低吼，也是對那生死未卜的少女。他撕下衣襟浸濕捂在口鼻，深吸一口滾燙灼肺的空氣，雙臂灌注千鈞之力，猛地撞開洞口堆積的燃燒碎木！

“呼——！”熱浪裹挾著黑煙，如同地獄之口噴出的吐息，瞬間將他吞沒。

視線在濃煙與扭曲的熱浪中艱難穿行。燃燒的藻井碎片、倒塌的梁柱、扭曲的銅飾……一切都在火舌的舔舐下發出瀕死的哀鳴。他像一頭在熔巖上奔突的孤狼，憑借對建筑格局的驚人記憶和對危險的本能規避，在火與廢墟的迷宮中左沖右突，朝著那根蟠龍金柱的底座拼死接近！

灼熱的氣流抽打著皮膚，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著燒紅的刀子。靴底踩在滾燙的地磚上，發出滋滋的聲響，每一次落腳都感覺鞋底在融化。蟠龍金柱近在咫尺！那底座下方，果然有一個與之前小黃門藏身處類似的、被繁復雕花半掩的孔洞！

洞口幽深，黑黢黢的，仿佛隔絕了外面焚天煮海的烈焰。秦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沒有絲毫猶豫，矮身便往里鉆！

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混合著井底特有的濕冷腥腐和皮肉燒焦的惡臭，撲面而來！遠比外面的煙塵更刺激，更……熟悉！是廢苑枯井底的氣味！

秦朗的瞳孔瞬間收縮如針尖！

昏暗中，借助外面火光微弱透入的搖曳光影，他看到了！

一個人影蜷縮在洞壁最深的陰影里，像一尊被遺棄的泥塑。濕透的破爛衣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顫抖的輪廓。長發黏膩地貼在慘白的臉頰和脖頸上，遮住了大半面容。一只沾滿污泥和暗紅血痂的手死死摳在冰冷的石壁上，指尖磨破，露著白骨，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才爬到這里。另一只手，則以一種絕對保護的姿態，死死按在胸口破爛的衣襟下，那里，鼓起一個堅硬的長條形狀。

是裴姝！

她還活著！

秦朗胸中翻涌起一股巨大的激流，混雜著失而復得的狂喜和更深的寒意。他一步搶上前，觸手冰涼！她的身體冷得嚇人，像剛從冰窖里撈出來，與周圍地獄般的熾熱形成詭異的對比。氣息微弱得如同游絲，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帶出細小的血沫，噴在冰冷的石壁上。

“裴姝！”秦朗低喚，聲音干澀沙啞。

少女的身體劇烈地一顫，沾滿污泥血痂的長睫艱難地掀開一絲縫隙。那眼神渙散、迷離，如同蒙著厚厚的塵埃，里面翻涌著井底幽暗的絕望、烈火焚身的恐懼，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刻骨銘心的驚悸。當模糊的視線終于聚焦在秦朗臉上時，那驚悸瞬間化為一種瀕死的、抓住浮木般的微弱亮光。

“井……井……”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破碎的喉音幾乎被火焰的咆哮吞噬，“……鬼……畫……畫皮……兵……兵符……”

她的意識在巨大的創傷和恐懼中浮沉，語不成句，但每一個破碎的音節，都像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秦朗的心上！印證著那銅匣里的“畫皮”，印證著小黃門死前吐露的“鬼”，更印證了他掌中那半塊冰涼的魚符！

“別說話！撐住！”秦朗迅速檢查她的傷勢。左肩一片可怕的灼傷，皮肉翻卷焦黑，是被掉落的燃燒物擦過的痕跡。右腿不自然地扭曲，骨頭怕是斷了。更致命的，是那濃重的血腥氣，來自她緊緊按住的胸口——內腑必有重創！

他撕下相對干凈的里衣，飛快地裹住她肩上焦黑的傷口，又小心地固定住她斷折的右腿。動作盡可能輕柔，卻依舊引來她身體劇烈的抽搐和壓抑不住的痛苦悶哼。那雙重新聚起一絲清明的眼睛，死死盯著秦朗，里面是無聲的哀求——走！快走！

秦朗的目光落在她死死按住的胸口衣襟下，那個硬物的輪廓。卷軸！銅匣里那幾卷被油布包裹的卷軸！裴姝拼死帶出來的東西！

“東西給我！”秦朗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我帶你出去！”

裴姝眼中閃過一絲掙扎，隨即被更深沉的痛楚淹沒。她耗盡最后力氣，松開那只護在胸前的手。秦朗迅速探入她濕冷的衣襟，指尖觸到被油布層層包裹的硬物邊緣。他一把掏出，塞進自己懷中。那油布冰冷滑膩，帶著井底淤泥的腥氣和裴姝的血。

就在他抱起裴姝冰冷輕飄的身體，準備拼死沖出這火焰牢籠的剎那——

“轟——！！！”

一聲遠比之前任何崩塌都要恐怖百倍的巨響，如同天穹傾覆！整座明堂的核心穹頂，在烈焰的持續啃噬下，終于徹底崩解！巨大的、燃燒著熊熊烈火的楠木巨梁，裹挾著萬鈞之力，如同天罰之矛，朝著他們藏身的這根蟠龍金柱，轟然砸落！

視野瞬間被無邊無際的毀滅紅光吞沒！灼熱的氣浪排山倒海般壓來！

秦朗目眥欲裂，將裴姝死死護在身下，用盡全身力氣向后方的洞壁深處撞去！巨大的沖擊波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和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席卷而來！碎石如雨點般砸落！

煙塵彌漫，火光搖曳。崩塌的巨響漸漸被火焰持續燃燒的噼啪聲取代。蟠龍金柱底座那個狹小的孔洞，被上方砸落的、燃燒的巨梁和無數碎石徹底掩埋封死，再無一絲縫隙。只留下外面火海肆虐的煉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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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鬼市

洛陽城在地下還有一張臉。

這張臉藏在縱橫交錯的暗渠深處，沉在千年淤積的腥臭爛泥底下。當子時的梆子敲過，像敲響了冥府開門的更漏，白日里流淌著濁水的溝渠兩岸，便悄無聲息地掛起一盞盞慘綠或昏紅的氣死風燈。燈影幢幢，映著渠水粘稠的反光，扭曲了蹲踞在潮濕石階上的影子。

影子是活的。裹著辨不出原色的破襖，臉上蒙著油膩的布巾，只露出一雙雙渾濁或精明的眼。面前的破席子上，隨意擺著沾著土腥氣的玉片、銅綠斑駁的箭簇、幾卷字跡模糊發霉的舊書、甚至幾塊形狀詭異的骨頭。沒人吆喝，交易在沉默的眼風與袖筒里手指的觸碰間完成，空氣里彌漫著死水、劣酒、草藥和說不清道不明的腐敗氣味。

這便是洛陽鬼市。活人的禁忌之地，亡魂的銷贓之所。

秦朗踏進這片粘稠的黑暗時，像一塊滾燙的烙鐵投入了冷油。他穿著最不起眼的灰褐短打，臉上刻意抹了污泥和灶灰，背著一個鼓囊囊的粗布褡褳，步履看似踉蹌疲憊，像被生活壓垮的苦力。唯有那雙深陷在眉骨陰影下的眼睛，銳利如刀，不動聲色地掃過每一個幽暗的角落，每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形。

褡褳里，藏著依舊昏迷不醒、氣息微弱的裴姝。他用重金賄賂了城外一個專埋無主尸的仵作，借用了運送“貨物”的板車和身份，才將這口“活棺”悄無聲息地運了進來。更深處，緊貼著他滾燙的胸膛，是那半塊冰冷的青銅魚符，以及那幾卷浸染了井水、血污和死亡氣息的油布卷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