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裹挾著腐爛腥氣的污水，如同千萬根鋼針，瞬間刺穿了裴姝的耳膜、鼻腔，蠻橫地灌入喉嚨！沉重的銅匣是墜向地獄的錨，死死拖拽著她向黑暗深處沉淪。肺腑里的空氣被狠狠擠出，炸裂般的劇痛席卷胸腔，死亡的冰冷觸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不能死！”
這念頭如同瀕死野獸的嘶吼，在她混沌的腦中炸開！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溺斃的絕望，壓過了左臂蝕骨的麻木。她猛地睜開刺痛的雙目，渾濁的井水模糊了視野，只有無盡的、令人窒息的墨綠幽暗。
下墜！銅匣冰冷沉重，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就在意識即將被黑暗徹底吞噬的瞬間，她唯一還能動彈的右手，憑著最后一股狠絕的蠻力，借著下墜的沖勢，五指如鉤，狠狠摳向銅匣邊緣那道被銹蝕模糊的縫隙！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來自幽冥深處的機(jī)括彈動聲，穿透了粘稠的水流，清晰地撞進(jìn)她的耳鼓！
匣蓋，竟被她這瀕死一搏，撬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罅隙！
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猛地從縫隙中噴涌而出，濃烈得幾乎化為實(shí)質(zhì)！那是沉淀了不知多少歲月的、粘稠得發(fā)黑的血腥味，陰冷刺骨，卻又奇異地混合著一種甜膩到令人作嘔的脂粉香氣——劣質(zhì)的胭脂水粉，混合著某種腐敗的甜腥！
這味道！
裴姝的瞳孔在冰冷的污水中驟然縮緊！冰冷的井水似乎瞬間沸騰！藏書樓瘋癲老宦官身上揮之不去的甜腥、玉露丹廢方上若有若無的異香、癘人坊李才人指甲縫里摳出的詭異紅痕、甚至張昌宗腕間那枚妖異玉鈴沾染的氣息……所有線索在這一刻被這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怪味死死擰成一股！
“胭脂醉！”
這銅匣里鎖著的，就是那蝕骨腐心的毒源！是父親血案的關(guān)鍵！是“畫皮琴師”的罪證！
希望帶來的不是溫暖，而是更刺骨的寒意和更強(qiáng)烈的求生欲！她猛地閉上嘴，屏住殘余的氣息，身體在冰冷的水中奮力一掙！借著這股沖力，右手不顧一切地再次摳進(jìn)那道縫隙，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狠狠向上一掀！
“嘩啦——咕嚕嚕……”
水流激蕩。沉重的銅銹被蠻力破壞，匣蓋終于被掀開一道更大的口子！
昏暗中，借著井口高處投下的、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慘淡天光，裴姝渾濁的視線艱難地向匣內(nèi)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并非她想象中的文書或丹藥，而是一團(tuán)……浸泡在渾濁污水中的、暗紅色的、非布非革的……東西？
那東西被水泡得腫脹變形，邊緣不規(guī)則地卷曲著，像是某種……被粗暴剝落下來的皮？暗紅的底色上，還殘留著斑駁的、被水暈開的詭異彩繪痕跡——深青的眉黛，猩紅的唇脂，慘白的粉底……仿佛一張被水泡爛、又被拙劣畫師涂抹過的面具！
人皮！
這兩個(gè)字帶著冰錐般的寒意，瞬間刺穿了裴姝的心臟！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冰冷的井水似乎都變成了滾燙的油！
她強(qiáng)忍著強(qiáng)烈的眩暈和嘔吐欲，視線死死釘在那張腫脹的“人皮畫”上。彩繪雖然被水浸泡得模糊不堪，但那五官的輪廓，那刻意描繪的、帶著某種獻(xiàn)媚又詭異神情的眉眼……
**嗡——！**
腦中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了！這眉眼……這神情……雖然扭曲變形，卻詭異地讓她感到一絲……熟悉？不是具體的容貌，而是那種被精心雕琢、刻意迎合的媚態(tài)……在哪里見過？在張昌宗那張雌雄莫辨的臉上？在張易之故作清雅的笑容里？還是……在那些曾經(jīng)得寵又莫名暴斃的宮嬪畫像中？
線索的碎片在冰冷的死亡深淵里瘋狂碰撞、拼湊。琴師畫皮……胭脂醉……剝落的“畫皮”……張氏兄弟那仿佛被精心“描繪”過的絕世姿容……還有那瘋婦墜井前怨毒的嘶喊——“裴”！
一股電流般的戰(zhàn)栗瞬間傳遍她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銅匣深處，在那張令人作嘔的“人皮畫”下方，似乎還壓著幾卷被油布勉強(qiáng)包裹、邊緣已被污水浸透的卷軸！那才是真正的證據(jù)！是揭開這恐怖“畫皮”背后真相的關(guān)鍵！
生路！證據(jù)！都在眼前！
求生的火焰在冰冷的絕望深淵里轟然爆燃！她猛地伸出右手，不顧一切地向那幾卷油布抓去！
與此同時(shí)的上陽宮·議政堂偏殿…
熏爐里昂貴的瑞炭燒得正旺，暖香融融，卻驅(qū)不散殿內(nèi)無形的冰寒。空氣凝滯如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試探與算計(jì)。
武曌斜倚在紫檀木御榻上，厚重的明黃錦袍也掩不住那份沉沉的暮氣。她的目光半闔著，落在御階之下，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人，落到了更虛無的所在。那份久居人極的威儀，像一層薄冰，覆蓋在深不可測的疲憊之上。
階下，張昌宗一身華貴的紫色錦袍，玉帶環(huán)佩，身姿挺拔如修竹，臉上是恰到好處的恭謹(jǐn)與憂切。他手捧一只玲瓏剔透的羊脂玉凈瓶，瓶中數(shù)枚殷紅如血的丹丸，散發(fā)出一種若有若無的、甜膩的異香，絲絲縷縷地混入殿內(nèi)的暖香里。
“陛下，”張昌宗的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帶著蠱惑人心的韻律，“此乃臣與易之兄遍訪海外仙山，于蓬萊玉闕深處，得蒙南極仙翁垂憐所賜的‘九轉(zhuǎn)赤霞丹’。輔以昆侖玉髓、瑤池仙露，于至陽之日，以三昧真火淬煉九九八十一日方成。仙翁有言，此丹可滌蕩臟腑沉疴，通貫天地之橋，引仙靈之氣滋養(yǎng)鳳體，或可……窺得一絲長生久視的玄機(jī)。”他微微垂首，姿態(tài)謙卑，眼底深處卻跳躍著一簇難以察覺的、名為野心的幽火。
侍立在一旁的太平公主李令月，一身素雅的月白銀紋宮裝，仿佛殿內(nèi)一抹清冷的月光。她眼觀鼻，鼻觀心，神情平靜無波，仿佛對眼前這“仙丹”獻(xiàn)瑞的戲碼毫無興趣。只有籠在寬大袖袍中的手，指尖微微掐入掌心。
那玉瓶中逸散出的、混合在暖香里的甜膩氣味……太熟悉了。與裴姝曾向她描述的、那些縈繞在死亡與瘋狂邊緣的氣息，如出一轍！胭脂醉！這妖物竟被他們?nèi)绱颂枚手卮銦挸傻ぃ偷搅擞埃∑湫目烧D！
御榻上的武曌似乎被那“長生久視”四個(gè)字輕輕撥動了一下心弦。半闔的眼簾微微抬起一絲縫隙，渾濁的目光掃過那殷紅的丹丸，一絲難以言喻的、對生命流逝本能的抗拒和貪婪，在那深潭般的眼底一閃而逝。她枯瘦的手指在御榻扶手上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就在這微妙的、權(quán)力天平似要傾斜的剎那——
“陛下！”
一個(gè)尖利、帶著無法掩飾驚惶的聲音猛地撕裂了殿內(nèi)凝滯的空氣！一個(gè)身著低階宦官服飾、面色慘白如紙的小黃門，連滾帶爬地?fù)涞乖谟A之下，渾身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
“何事如此驚慌？沖撞圣駕，該當(dāng)何罪！”侍立在武曌身側(cè)的心腹老宦官厲聲呵斥，眼中精光一閃。
“奴……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小黃門磕頭如搗蒜，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真實(shí)的恐懼，“是……是六郎……是六郎賜給奴才試服的‘九轉(zhuǎn)赤霞丹’……奴才……奴才……”他猛地抬起頭，臉上赫然布滿了密密麻麻、如同蛛網(wǎng)般迅速蔓延開來的猩紅血絲！那血絲在皮膚下詭異地蠕動，襯著他慘白的臉，如同惡鬼附體！
“啊！”殿內(nèi)侍立的一些宮女忍不住發(fā)出短促的驚呼，又死死捂住嘴。
張昌宗捧著玉瓶的手猛地一僵，臉上那完美的恭謹(jǐn)瞬間凝固，眼底閃過一絲猝不及防的驚怒。這廢物！這試藥的小奴，怎會偏偏在此時(shí)發(fā)作？還發(fā)作得如此……可怖！
武曌半闔的眼睛驟然睜開！渾濁的眼底瞬間射出兩道如鷹隼般銳利冰冷的光芒，直刺那小黃門布滿血絲的臉，隨即，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緩緩移向張昌宗手中那瓶殷紅刺目的“仙丹”。殿內(nèi)暖香依舊，那甜膩的異香此刻卻仿佛變成了毒蛇吐出的信子。
機(jī)會！
一直靜默如水的太平公主，在這一刻動了。她沒有激烈的言辭，只是優(yōu)雅地、向前邁了極小的一步。這一步，卻精準(zhǔn)地踏在了武曌驚疑與震怒爆發(fā)的臨界點(diǎn)上。
“母親。”太平的聲音清泠如碎玉，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殿內(nèi)所有的細(xì)微騷動。
她微微側(cè)首，目光平靜地迎上武曌審視的視線，沒有指控，只有一絲恰到好處的、女兒對母親身體的憂慮，“這丹氣……女兒聞著，似乎有些不同尋常。其香甜膩過甚，似有麝息，又隱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燥烈腥氣。女兒曾翻閱前朝太醫(yī)院秘檔，有載前隋煬帝時(shí)，有妖道獻(xiàn)‘赤精丸’，色如朱砂，香誘甜膩，初服令人精力陡增，面泛紅光，然不過旬月，服食者便血絡(luò)賁張，神智昏聵，肌膚寸寸皸裂如蛛網(wǎng)，暴斃而亡者十之八九……其狀，與眼前……”她的話語點(diǎn)到即止，目光似是無意地掠過地上那滿臉猩紅血絲、抖若篩糠的小黃門。
每一個(gè)字，都像冰冷的針，精準(zhǔn)地刺向那殷紅丹丸最致命的疑點(diǎn)。沒有直接指證二張，卻將“妖道”、“前車之鑒”、“暴斃慘狀”這些詞，如同淬毒的楔子，狠狠釘入武曌此刻最為敏感的心防——對衰老的恐懼，以及對背叛和死亡的深深忌憚！
張昌宗臉色劇變！太平這看似平靜的敘述，比任何直接的控訴都更歹毒！他猛地抬頭，試圖辯解：“陛下！公主此言純屬臆測！此丹乃仙家所賜，豈是前隋邪物可比！這小奴體質(zhì)卑賤，承受不住仙丹藥力才……”
“哦？”太平公主輕輕打斷他，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溫度，只有洞悉一切的嘲諷，“六郎此言差矣。仙丹既是仙家所賜，自當(dāng)有脫胎換骨、洗髓伐毛之效，怎會因體質(zhì)卑賤便反受其害？若真如此，此丹……究竟是助人飛升的仙藥，還是……”她微微一頓，清冷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錐，釘在張昌宗驟然失血的臉上，“……蝕骨腐心的劇毒？”
“劇毒”二字，如同驚雷，在死寂的議政堂偏殿轟然炸響！
張昌宗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他精心編織的仙丹謊言，在太平這輕描淡寫卻字字誅心的剖析和小黃門臉上那恐怖的血網(wǎng)面前，顯得如此蒼白脆弱！他下意識地后退半步，捧著玉瓶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他能感覺到御榻上那道目光，已從驚疑徹底轉(zhuǎn)向了冰冷的審視和……被愚弄的暴怒！
“陛下！”張昌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慌亂，他必須反擊！必須轉(zhuǎn)移這致命的焦點(diǎn)！“臣一片赤誠，天日可鑒！定是有人嫉恨臣兄弟得蒙圣眷，暗中在此丹上做了手腳，意圖構(gòu)陷！請陛下明察！”他猛地抬頭，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射向太平公主，“公主殿下！您今日句句引導(dǎo)，直指臣所獻(xiàn)丹藥為毒，不知……可有真憑實(shí)據(jù)？若無實(shí)證，便是構(gòu)陷忠良！莫非……”他故意拉長了語調(diào)，聲音里充滿了孤注一擲的怨毒，“莫非是有人因裴遠(yuǎn)舊案，心懷怨懟，欲借機(jī)鏟除異己，動搖朝綱？！”
“裴遠(yuǎn)”二字，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
御榻之上，武曌那剛剛因太平話語和眼前慘狀而凝聚的冰冷怒意，瞬間被更復(fù)雜、更幽深的東西覆蓋。裴遠(yuǎn)……那個(gè)名字是她權(quán)力之路上最深的刻痕之一，是禁忌，也是不容觸碰的逆鱗！張昌宗這一擊，極其惡毒，直接撩撥起了她心底最深的猜忌！渾濁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在太平平靜無波的臉和張昌宗怨毒的神情之間來回掃視。
殿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萬年玄冰。暖爐的炭火噼啪作響，更襯得這死寂令人窒息。權(quán)力的天平，在“劇毒仙丹”與“裴遠(yuǎn)舊案”的激烈碰撞下，劇烈地?fù)u擺起來。
太平公主的心猛地一沉。張昌宗的垂死反撲，比她預(yù)想的更狠辣，直指要害！母親眼中那瞬間翻涌的復(fù)雜情緒，是猜忌的漩渦！她籠在袖中的手攥得更緊，指甲深陷皮肉。證據(jù)……裴姝那邊……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殺機(jī)四伏的僵持時(shí)刻——
“報(bào)——！”
殿外驟然傳來一聲高亢急促的通傳！一名身著玄甲、風(fēng)塵仆仆的北衙禁軍校尉，不顧殿前侍衛(wèi)的阻攔，如旋風(fēng)般沖入殿內(nèi)，單膝重重跪地，聲音帶著鐵與血的煞氣：
“啟奏陛下！神都苑掖庭西北角，廢棄宮苑區(qū)域，發(fā)現(xiàn)一口古井異動！有宮人目睹一身份不明女子墜入井中！禁軍趕到時(shí)，井邊留有打斗痕跡及……一灘尚未凝固的新鮮血跡！井口尚有新鮮斷裂的朽爛繩索！疑有刺客潛入宮中，或涉及……重大隱秘！”校尉的聲音鏗鏘，每一個(gè)字都像重錘砸在殿內(nèi)每個(gè)人的心上。
墜井女子！新鮮血跡！斷裂繩索！重大隱秘！
太平公主的瞳孔驟然收縮！裴姝！是她！她果然找到了東西，卻遭遇了不測！那井……那血……
一股冰冷的寒意夾雜著無法抑制的焦灼瞬間攫住了太平的心臟！她猛地看向御階之上。
武曌渾濁的雙眼，在聽到“廢棄宮苑”、“古井”、“血跡”、“重大隱秘”這幾個(gè)詞的瞬間，爆射出兩道令人心悸的厲芒！那光芒銳利如刀，仿佛穿透了時(shí)光的塵埃，直刺向某個(gè)被刻意掩埋的、幽暗血腥的角落！那眼神里，有震驚，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驚悸？甚至……是恐懼？
這絕非僅僅是針對“刺客”的反應(yīng)！
議政堂偏殿內(nèi)，暖香依舊，卻再也無法帶來一絲暖意。獻(xiàn)丹的玉瓶還捧在張昌宗僵硬的手中，那詭異的甜膩香氣與井中血案帶來的鐵銹腥氣在空氣中無聲地絞殺。太平公主挺直了背脊，清冷的眸光掃過張昌宗瞬間煞白的臉，最后落回御榻上那位被重重疑云與舊日陰影籠罩的女帝身上。
風(fēng)暴的中心，驟然從劇毒仙丹，轉(zhuǎn)向了那口吞噬了“身份不明女子”的幽深古井。冰冷的井水之下，銅匣中那張腫脹的“人皮畫”，正無聲地散發(fā)著腐朽的甜腥。
真正的博弈，才剛剛撕開血淋淋的一角。而裴姝……是生？是死？那用命換來的銅匣，能否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