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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胭脂醉秘

上陽宮的影子,沉甸甸地壓在裴姝心頭,像一塊浸透了冰水的巨石。張昌宗吐出的那三個字,連同腕間玉鈴的魔性清響,仿佛還在她耳蝸深處嗡鳴,每一次回響都狠狠牽扯著左臂深處那蟄伏的劇毒,冰針與烈火交替肆虐。

“上陽宮……”她低語,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午后的日光穿過宮道旁高大的梧桐,在她腳下投下支離破碎的光斑,非但沒能驅散寒意,反而襯得周遭的死寂更加粘稠。張昌宗的話是餌,裹著劇毒的蜜糖,她看得分明。但父親的血案、《梵音殺》的謎團、還有臂上這跗骨之蛆般的毒……哪一樣不是催命的符?明知是深淵,她也得睜著眼往下跳。

她沒有直接走向那座象征著皇家廢妃最終歸宿、守衛森嚴的上陽正宮。而是憑著記憶里上官婉兒提點過的一句模糊舊聞,還有當年父親被構陷前,曾無意間提及掖庭深處一處早已廢棄、鬧鬼多年的舊宮苑方位,七拐八繞,避開巡弋的宮衛,潛入了這片被時光徹底遺忘的角落。

空氣驟然變了。濃郁到令人作嘔的草木腐爛氣息撲面而來,混雜著一種更深的、源自磚石和朽木本身的陰濕霉味。這里的光線仿佛被無形的巨獸吞噬了大半,即便是在白日,也籠罩著一層灰蒙蒙的慘淡。斷壁殘垣如同巨獸森白的肋骨,支棱在瘋長的荒草荊棘之中。琉璃瓦早已碎裂剝落,裸露出底下焦黑的木椽。昔日雕梁畫棟的朱漆廊柱,如今只剩下半截朽木,爬滿了深綠近黑的苔蘚,濕滑黏膩。

寂靜。絕對的寂靜。連蟲鳴鳥叫都消失了,只有風穿過殘破窗洞時發出的、如同幽魂嗚咽般的低嘯。裴姝的靴子踩在厚厚的、吸飽了水分的腐葉層上,每一步都陷得很深,發出“噗嗤、噗嗤”令人心悸的悶響。左臂的麻木感越來越重,指尖冰涼,幾乎失去知覺,全靠一股狠勁支撐著身體在這片死域中跋涉。

就在她撥開一叢幾乎與人等高的、帶著倒刺的枯黃蒿草時,前方豁然出現一片相對空曠的廢墟。斷墻圍攏著一座徹底坍塌的殿基,巨大的礎石半埋在泥土里。而在那片狼藉的瓦礫堆旁,一個身影突兀地戳在那里。

那是個女人。或許曾經風華絕代,如今只剩下一具披著襤褸宮裝的枯槁骨架。頭發灰白稀疏,如同骯臟的敗絮胡亂貼在頭皮上。她背對著裴姝,面向著那堆斷壁殘垣,身體以一種極其怪異的頻率小幅度地左右搖晃著,口中念念有詞,聲音含混不清,如同夢囈。

“……畫皮……琴師……畫皮……”破碎的詞句飄過來,帶著一種毛骨悚然的韻律,“胭脂……胭脂醉……好看……都好看……嘻嘻……飛升……”

胭脂醉?裴姝心頭猛地一跳!這名字與玉露丹何其相似!她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向前挪動了幾步。

那女人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搖晃的動作驟然停止!她猛地轉過頭!

一張臉暴露在昏慘的天光下。瘦得只剩下一層蠟黃的皮緊緊繃在顴骨上,眼窩深陷得如同兩個黑洞,里面嵌著的眼珠卻異常地亮,亮得詭異,燃燒著一種非人的、渾濁的癲狂。她的嘴唇干裂,布滿血痂,此刻卻咧開一個極其夸張的笑容,露出殘缺發黑的牙齒。

“誰?!”聲音嘶啞尖利,如同夜梟啼叫,“誰偷看……偷看本宮……飛升?!”

她枯瘦如柴的手指神經質地抓撓著自己襤褸的衣襟,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裴姝的方向,卻又好像穿透了她,落在某個虛無的點上。那目光里的怨毒和瘋狂,讓裴姝后背瞬間爬滿了雞皮疙瘩。

“你……你是誰?”裴姝穩住心神,聲音盡量放得平緩,試圖引導,“這里……是舊宮苑?”

“宮苑?”女人怪異地偏了偏頭,蠟黃的臉上露出一絲孩童般的茫然,隨即又被更深的癲狂取代,“冷宮!都是冷宮!陛下……陛下不要我們了!嘻嘻……都死了……都飛升了!”她突然手舞足蹈起來,破爛的衣袖滑落,露出同樣枯瘦、布滿新舊傷痕的手臂。“好看!胭脂醉!涂上……都好看!琴師給的……琴師畫皮……畫得好看!陛下就喜歡了……”

琴師畫皮!胭脂醉!裴姝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她強忍著左臂傳來的陣陣麻痹刺痛,又向前一步:“琴師?哪個琴師?胭脂醉是什么?”

女人的動作猛地一僵。那雙渾濁狂亂的眼睛,似乎短暫地凝聚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清明。她死死盯著裴姝的臉,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干裂的唇瓣滲出血絲。

“裴……”一個極其模糊的音節從她喉嚨里擠出,帶著無盡的恐懼和某種……刻骨的怨毒?“裴……是裴家的人?!不!不要過來!”她像是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發出一聲凄厲到破音的尖叫,猛地轉身,跌跌撞撞地撲向廢墟深處!

“等等!”裴姝心頭劇震,那一個模糊的“裴”字如同驚雷!她顧不上劇毒帶來的眩暈和左臂的沉重,拔腿便追!

那瘋女人對這片廢墟的地形竟異常熟悉,如同受驚的野兔,在斷壁殘垣間瘋狂穿梭,速度奇快。裴姝被左臂拖累,追得異常吃力,幾次被橫亙的朽木或突出的石塊絆得踉蹌。腐爛腥臭的氣息越來越濃。

瘋女人沖過一片長滿深綠色浮萍的積水洼,猛地撲倒在廢墟最深處一口被巨大條石半掩著的枯井旁!她不顧一切地用那雙枯爪瘋狂地扒拉著井口邊緣覆蓋的厚厚苔蘚和污泥,嘴里發出嗬嗬的怪響,指甲崩裂流血也渾然不覺。

“下面……下面……”她猛地回頭,對著追上來的裴姝,布滿血絲的眼珠里是徹底的混亂和一種瀕死的執念,“……證據……琴師的……胭脂……裴……”話語再次變得支離破碎,她猛地將半個身子探向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井口!“還給我!我的……胭脂醉——!”

話音未落,她扒著井沿的枯爪猛地一滑!整個人如同斷線的木偶,毫無聲息地、直直地栽進了那口散發著無盡陰寒和腐臭的枯井之中!

“噗通!”

一聲沉悶的、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落水聲傳來,隨即歸于死寂。

裴姝沖到井口邊緣,心臟幾乎跳出胸腔。井口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陰寒濕氣和濃烈的腐臭味。借著井口透下的慘淡天光,只能看到下方約莫兩丈深處,是一潭死水,水面上漂浮著厚厚的、墨綠色的黏膩浮萍和腐爛的雜物。那瘋女人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在這片污濁的黑暗里,連一絲漣漪都未曾留下。

證據?琴師?胭脂醉?裴?!

女人墜井前那混亂癲狂的囈語,每一個破碎的詞都像淬毒的針,狠狠扎在裴姝緊繃的神經上!尤其是那一個模糊卻指向性極強的“裴”字!

這口井……下面有東西!

她猛地抬頭四顧,目光如電掃過這片死寂的廢墟。瘋女人的話,是最后的線索,指向這口吞噬了她的枯井!一股巨大的沖動攫住了她——下去!必須下去!無論下面是地獄還是陷阱!

左臂的麻木感提醒著她的虛弱,井壁濕滑長滿苔蘚,徒手攀爬幾乎不可能。她強壓下幾乎要炸開的焦灼,拖著沉重的身體,在廢墟中瘋狂翻找。折斷的窗欞?太細!散落的磚石?太重!腐朽的梁木?根本無法拖動!

就在她幾乎絕望,目光掃過井口旁邊那半塊歪斜的巨大條石時,瞳孔驟然一縮!

條石邊緣,半掩在污泥苔蘚之下,露出一截早已朽爛、顏色與周圍幾乎融為一體的……麻繩!斷口參差不齊,顯然是被人倉促間割斷或磨斷后遺棄!

裴姝撲過去,不顧污穢,雙手并用飛快地扒開覆蓋的污泥。果然!麻繩的一端死死地纏繞在條石底部一個粗大的鐵環上!雖然大部分已經朽爛,但靠近鐵環的一小段,因被條石壓住隔絕了部分濕氣,竟還奇跡般地保留著幾分韌性!

她心臟狂跳,如同擂鼓!顧不上繩子是否足夠結實,顧不上左臂的劇毒和肩頭的傷。她將那段朽爛的麻繩在腰間和還能用力的右臂上飛快纏繞了幾圈,打了個死結。深吸一口氣,將繩子的另一端緊緊攥在還能用力的右手中,身體背對著井口,雙腳蹬住井沿濕滑的磚石,將全身的重量和生的希望,都寄托在這截隨時可能斷裂的朽爛麻繩上!

她開始向下滑。

井壁冰冷刺骨,滑膩的苔蘚和未知的粘稠物沾滿了手掌和后背。腐朽麻繩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每一次摩擦都帶下簌簌的碎屑,仿佛下一刻就會徹底崩斷!刺鼻的腐臭味越來越濃,幾乎令人窒息。下方那潭死水散發著幽暗的微光,墨綠色的浮萍下,仿佛潛藏著擇人而噬的怪物。

下降的過程緩慢而煎熬,每一寸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冰冷的井水寒氣透過靴子侵襲上來,左臂的麻木感更加嚴重。終于,她的雙腳觸到了粘稠滑膩的井底淤泥。

水很涼,沒過了小腿。腐臭的氣息幾乎凝成實質,鉆進鼻腔,直沖腦髓。借著井口投下的微弱天光,裴姝忍著強烈的眩暈和嘔吐感,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視著渾濁的水面和水下的淤泥。

女人的尸體沉在何處已經無法分辨。她的視線最終死死釘在靠近井壁的一個角落——那里,在浮萍和腐爛枝葉的覆蓋下,似乎有一個不大規則的凸起,輪廓異常,不像天然的石頭!

她蹚著粘稠冰冷的污水,深一腳淺一腳地挪過去。右臂撥開覆蓋的污物,指尖觸到了一個冰冷、堅硬、邊緣帶著棱角的物體!

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她猛地用力,將那東西從淤泥中拔了出來!

是一個尺許見方的銅匣!通體覆蓋著厚厚的墨綠色銅銹和滑膩的苔蘚,沉重異常。匣蓋邊緣有著精密的榫卯結構,雖然銹蝕嚴重,但并未完全銹死。匣子一角,似乎還殘留著一點被水浸泡褪色、卻依舊能辨認出的……暗紅印記?像是什么封漆的殘跡。

銅匣!證據?!

裴姝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幾乎要破膛而出!她雙手死死抱住這冰冷的、沉重的、散發著歲月腥腐氣息的銅匣,如同抱住了唯一的浮木。顧不上井水的冰冷刺骨,顧不上左臂那鉆心蝕骨的麻木劇痛,更顧不上頭頂那截朽爛麻繩發出的瀕死呻吟。她抬起頭,望向那遙遠井口投下的一線慘淡天光,那是唯一的生路!

她用盡全身力氣,將銅匣緊緊綁縛在身前。冰冷的銅銹隔著濕透的衣衫緊貼著她的皮膚,那股濃烈的、混雜著淤泥、金屬銹蝕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血腥的氣息,絲絲縷縷地鉆進她的鼻腔。她伸出唯一還能勉強用力的右手,死死抓住那截朽爛的麻繩,開始向上攀爬!

每一次發力,腰間的銅匣都重重撞擊著她的傷口,左臂的劇毒如同被點燃的炸藥,在骨髓深處瘋狂爆裂!冰冷的麻木感如同毒藤,順著肩頸急速向上蔓延,蠶食著她的意識。視線開始模糊,井壁在眼前晃動、扭曲。腐朽的麻繩在掌心摩擦,發出令人心膽俱裂的“吱呀”聲,麻繩的纖維一根根崩斷!

她咬緊牙關,舌尖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那是她自己咬破的。不能停!不能松手!父親……證據……活下去!

就在她離井口僅剩不到一臂之遙,甚至能看到井沿外那灰蒙蒙的天空時——

“嘣!”

一聲清脆得如同琴弦崩斷的脆響!

腰間和右臂纏繞的那截朽爛麻繩,再也承受不住她身體和銅匣的重量,徹底斷裂!

失重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攫住了裴姝全身!她抱著沉重的銅匣,如同斷翅的鳥,無可挽回地向著井下那片散發著無盡陰寒與腐臭的黑暗深淵,疾速墜落!

冰冷的、帶著腐爛腥氣的污水瞬間從四面八方涌來,淹沒頭頂!沉重的銅匣如同鉛塊,拖拽著她急速下沉!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全身,肺里的空氣被狠狠擠壓出去!

黑暗。冰冷。窒息。劇痛。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真實而冰冷!

就在意識即將被冰冷的黑暗徹底吞噬的瞬間,一股強烈的、源自本能的求生欲如同最后的火星在心底炸開!她猛地睜開被污水刺痛的眼睛,在渾濁的黑暗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借著下墜的沖勢,右手狠狠抓向銅匣邊緣那銹蝕的榫卯縫隙!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被水流聲淹沒的機括彈動聲!

在冰冷刺骨的污水中,在急速下沉的絕望里,那沉重銅匣的蓋子,竟被她這拼死一抓,生生撬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

一股更加濃烈的、仿佛沉淀了無數歲月的陳舊血腥氣,混合著一種奇異的、類似劣質胭脂水粉的甜膩香氣,猛地從那縫隙中逸散出來,瞬間充斥了裴姝的口鼻!

這股氣息……這股甜膩得令人作嘔的香氣……裴姝的瞳孔在冰冷的污水中驟然收縮到極致!

這味道!與藏書樓瘋癲老宦官身上、玉露丹廢方上、癘人坊李才人爪子上……甚至張昌宗腕間那枚玉鈴上沾染的、若有若無的甜腥氣……如出一轍!

胭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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