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臺的風像裹了冰碴子,抽在臉上,帶著平康坊深處飄來的、殘余的脂粉和血腥的混合氣味。武玥追著那一縷幾乎被夜風撕碎的“骨生香”甜膩,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肩胛骨縫里的撕裂傷被狂奔的動作反復撕扯,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間燒灼的劇痛,冷汗早已浸透那身可笑的胡姬舞衣,黏膩地貼在背上,又被寒風一激,冰寒刺骨。血,順著她繃緊的手臂,從指尖滴落,在身后幽暗的回廊石板上留下斷續、粘稠的暗紅印記,如同某種垂死野獸倉皇逃竄的標記。
前方,那道赭石色的身影在教坊迷宮般的回廊和堆滿雜物的庭院間時隱時現,像一抹融入夜色的鬼影。他左腿的傷顯然拖累了他,奔跑的姿態帶著一種怪異的踉蹌,每一次蹬地都像是踩在滾油上。但速度依舊驚人,對地形的熟悉更是令人心驚——他總能搶在武玥撲至前,幽靈般閃入某個不起眼的側門或翻過低矮的院墻。
“狗東西…屬耗子的么!”武玥低咒,肺里火辣辣地疼,視線被額角滾落的汗珠和那該死的紫色面紗糊住。她猛地扯下面紗,任由冰冷的夜風灌入肺腑,琥珀色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得駭人,死死咬住前方那個在月下倉皇躍動的影子。距離在縮短,她能聽到對方粗重壓抑的喘息,甚至聞到了風中那縷“骨生香”之下,一絲更濃烈的、屬于傷口的鐵銹味。
就在她即將撲入一個堆滿廢棄戲箱的狹窄后院,指尖幾乎要觸到對方后心衣袍的剎那——
“咻!”
破空之聲尖利得刺穿耳膜!
不是沖她,是沖著前面那道赭石色的身影!
一道比夜色更濃的烏光,自側上方屋檐的陰影里無聲無息地射出,精準、狠辣,帶著收割生命的絕對冰冷!
阿史那的身體猛地向前一蹌,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砸中后背。他踉蹌著撲倒在一堆腐朽的藤蔓上,喉嚨里發出一聲極其短促、仿佛被掐斷的“呃”音。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兩下,隨即癱軟下去,再無聲息。
武玥猛地剎住腳步,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寒毛倒豎!她幾乎是本能地矮身翻滾,將自己藏入一堆破敗的戲箱陰影里,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撞擊著受傷的肩骨,帶來一陣陣眩暈的悶痛。她屏住呼吸,銳利的目光如同探針,死死刺向烏光射來的方向。
屋檐的陰影濃稠如墨,空無一物。只有幾片殘破的瓦片在夜風中發出輕微的嗚咽。仿佛剛才那奪命的一擊,只是月下幻影。風里,除了草木腐敗的土腥氣和阿史那身上彌散開的血腥,再無其他。
死了?滅口?!
武玥強壓下沖出去查看的沖動,肩頭的劇痛和失血的冰冷讓她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的警惕。她像一塊融入陰影的石頭,一動不動,只有耳朵捕捉著風里最細微的動靜。時間在死寂中緩慢爬行,每一息都漫長得令人窒息。足足過了一盞茶功夫,確認那屋檐陰影里再無異動,她才如同蓄勢已久的獵豹,猛地從藏身處竄出,撲向那堆藤蔓。
阿史那臉朝下趴著,背上靠近心臟的位置,深深釘入一截烏沉沉的、毫無反光的短矢,尾羽是幾根漆黑的禽鳥翎毛。傷口處流出的血不多,卻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紫黑色,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油亮的死光。劇毒!見血封喉!
武玥的心沉入冰窟。線索,又斷了!就在她眼皮底下!她蹲下身,忍著濃烈的血腥和那股頑固的“骨生香”甜膩,快速摸索阿史那冰冷的尸體。赭石色胡袍的內袋空空如也,只有幾枚開元通寶。腰間束帶上掛著一個癟癟的舊皮囊,里面只有一小撮深褐色的、油亮的“骨生香”籽粒。她不甘心,目光掃過他因痛苦而扭曲的側臉,掃過他緊攥成拳的右手…等等!
他的右手似乎死死攥著什么,指關節因死亡而僵硬,掰都掰不開。借著月光,武玥看到他拇指指甲縫里,嵌著一點極其微小的、不屬于他衣物的東西——一小片被揉爛的、邊緣帶著不規則齒痕的深紫色花瓣。很眼熟…像是…教坊舞姬們簪在鬢邊的那種廉價絹花?
來不及細想,身后雜亂的腳步聲和人聲由遠及近,伴隨著燈籠晃動的光影——教坊的騷動終于引來了巡夜的金吾衛和驚魂未定的坊丁。
“什么人?!”厲喝聲傳來。
武玥眼神一凜,毫不猶豫地將那片花瓣連同阿史那身上搜出的骨生香籽粒塞入自己袖中,最后瞥了一眼那支奪命的烏矢,猛地轉身,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重重疊疊的屋舍陰影里。肩傷處傳來的撕裂感讓她眼前陣陣發黑,但她咬緊牙關,憑著對長安街巷的熟悉,專挑最黑暗僻靜的路徑,朝著唯一安全的方向——萬年縣衙義莊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
萬年縣衙的義莊,永遠是長安城最安靜、也最陰森的一角。遠離坊市喧囂,孤零零地杵在城墻根下的一片槐樹林深處。幾盞氣死風燈掛在剝蝕嚴重的門廊下,昏黃的光暈在夜風中搖曳不定,勉強驅散著門口一小片濃稠的黑暗,卻將義莊黑黢黢的門洞襯得如同巨獸擇人而噬的口。
裴姝獨自一人站在冰冷的停尸房里。空氣凝滯,彌漫著濃重的草藥、石灰和一種更深沉的、屬于死亡本身的冰冷氣息。兩具蓋著慘白麻布的尸體并排躺在冰冷的青石臺上。左邊是教坊的箜篌樂師,右邊是“解憂香”鋪的玉娘。第三具,本該是阿史那的位置,此刻還空著。
她的指尖冰涼,落在蓋著玉娘的麻布邊緣。揭開一角,露出女子那張因劇毒和窒息而扭曲青紫的臉龐。那雙空洞放大的眼睛,凝固著最后的極致恐懼,仿佛仍在無聲地吶喊。裴姝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一寸寸丈量過玉娘僵硬的脖頸、手臂上蛛網般的暗青毒痕,最后停留在她死死摳進自己喉嚨、指甲縫里滿是血污的右手上。
之前倉促,只取出了她緊攥的布片。此刻在死寂的義莊,在搖曳昏暗的燈火下,裴姝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輕輕拂過玉娘冰冷僵硬的指關節。一點極其微小的、幾乎被血痂和皮屑掩蓋的異樣觸感,從她緊握的掌心深處傳來。不是布片,更硬,帶著點…紙的脆感?
裴姝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取出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小心翼翼探入玉娘緊握的拳心縫隙,極其輕柔地撥弄。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一枚被揉捏得幾乎不成形狀、只有小指甲蓋大小、邊緣被汗水血污浸透的深紫色紙卷,被銀針的尖端艱難地挑了出來!
紙卷被血和汗黏得死死的。裴姝將它置于一片干凈的素帕上,取過旁邊一盞油燈。昏黃跳動的火焰舔舐著冰冷的空氣。她屏住呼吸,用針尖蘸取了一點點隨身攜帶、驗毒用的胡楊堿粉末(注:古代一種堿性物質,遇某些物質可顯色或反應),極其小心地涂抹在紙卷的污漬上。
奇異的變化發生了!
那些深褐色的血污和汗漬,在胡楊堿粉末的作用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融褪去!而紙卷本身,竟在火焰的微光和藥粉的催化下,顯露出一種極其淡薄、近乎透明的質地!上面,用極細的、幾乎看不見的墨線,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
不是中原文字!是粟特文!
裴姝的瞳孔驟然收縮。她飛快地辨認著那些扭曲如蝌蚪的符號。她雖不精通,但基本的詞匯和星圖符號還能識得。這些文字,與其說是一封信,不如說是一份…名錄?一份夾雜著濃烈詛咒與刻骨仇恨的…血誓?!
“…星墜之夜…血染…安息…”
“…孤兒…血淚…不滅…”
“…以眼還眼…以佛之名…”
“…雙面…指引…歸途…”
“…七日后…子時…西市…波斯邸…舊胡寺…血債…血償…”
斷斷續續的詞句,如同淬毒的針,扎進裴姝的眼底。字里行間翻涌的滔天恨意,幾乎要沖破這薄薄的紙卷!她看到了反復出現的“雙面佛”符號的簡筆勾勒,看到了幾個被著重圈出的、扭曲的粟特人名,更看到了一個反復出現的、令人脊背生寒的詞組——“遺孤之血”(*粟特文詞匯*)。
一個名字,如同驚雷,在她腦中轟然炸響——三年前,轟動長安的欽天監星官滅門血案!一家七口,連同仆役,一夜之間被屠戮殆盡,現場慘不忍睹,只留下一個扭曲燃燒的星圖符號,此案至今懸而未破,成為長安夜話里最深的禁忌!玉娘…她姓什么?裴姝腦中飛快閃過金吾衛初步查訪的零碎信息…玉娘,本姓…陳?陳…三年前死去的星官副使,似乎就姓陳!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遺孤之血”四個字,帶著淋漓的血腥氣,轟然拼合!
玉娘,不是普通的樂工!她是當年星官滅門案唯一的、僥幸逃脫的遺孤!她隱姓埋名藏身教坊,不是為了茍活,而是為了復仇!“解憂香”鋪的頻繁光顧,購買西域奇香,根本不是為了練舞提神,是為了接觸那些來自西域、可能知曉內情或能提供復仇之物的胡商!阿史那…他恐怕不僅僅是個運送“骨生香”的商人,他很可能就是當年血案的參與者,或者…是那個“雙面佛”組織派來清理門戶、斬斷線索的殺手!玉娘拼死攥下的布片,臨死前蘸血畫符的樂師…他們都是這條復仇與滅口鏈條上,被無情碾碎的環節!而玉娘藏在掌心這枚用秘法寫就、需特殊藥粉才能顯現的紙卷,就是她以生命為代價傳遞出的——遺孤會的復仇綱領和集結密令!
“遺孤會…”裴姝低聲念出這三個字,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冰棱的寒氣。這不再是一個孤魂野鬼的復仇,而是一群被血海深仇扭曲了靈魂的遺孤,在“雙面佛”那詭異圖騰的陰影下,凝聚成的復仇之刃!他們要在七日后,血洗西市波斯邸旁的舊胡寺!用仇敵的血,祭奠亡魂!
就在這時!
“噗啦——!”
義莊窗外濃密的槐樹陰影里,毫無征兆地響起一陣夜鴉驚飛的撲翅聲!凄厲的“呱呱”嘶鳴瞬間撕裂死寂!
裴姝眼神驟寒,如同冰封的湖面裂開銳利的縫隙!她猛地轉身,指尖數枚銀針已蓄勢待發,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狠狠刺向窗外那片劇烈晃動的、深不見底的黑暗!
有人!一直在暗處窺視!從她進入義莊,到發現密信,顯影,解讀…那雙眼睛,或許就藏在窗外濃稠的樹影里!是遺孤會的人?還是…滅口阿史那的、那個射出烏矢的影子?他們知道了多少?這封用命換來的密信,還能守得住多久?
昏黃的燈火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映著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她指尖捏著那枚滾燙的、仿佛浸透了玉娘和樂師最后血淚的透明紙卷,目光緩緩移向停尸房空著的第三張青石臺——阿史那的尸體,本該在那里。武玥…她那邊,又遭遇了什么?
窗外的夜風驟然加大,吹得義莊門廊下的氣死風燈瘋狂搖擺,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燈影亂舞,將停尸房內兩具蓋著白布的尸體輪廓,映照得如同扭曲晃動的鬼魅。那驚飛的鴉群聒噪著盤旋不去,黑色的羽翼在慘淡的月光下劃過不祥的軌跡。
裴姝一動不動,像一尊凝固在冰窟里的玉雕。唯有她攏在袖中的左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枚小小的紙卷,如同燒紅的烙鐵,緊緊貼著她的掌心。她微微側耳,捕捉著窗外除了風聲和鴉啼之外,任何一絲不屬于此地的、細微的聲響。
沒有腳步聲。沒有呼吸聲。只有風穿過槐樹枝丫的嗚咽,如同無數冤魂在低泣。
是走了?還是…依舊蟄伏在黑暗里,如同毒蛇,等待著發出致命一擊的時機?
就在她凝神戒備的瞬間,眼角余光猛地掃過靠近窗臺的地面!那里,在搖曳燈影與窗外滲入的慘淡月光交界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剛才夜鴉驚飛的氣流帶落,靜靜地躺在冰冷的青磚上。
不是樹葉,也不是瓦礫。
那是一個只有拇指指甲蓋大小的、用暗紅色黏土捏成的粗糙小像!借著昏暗的光線,能勉強辨認出那模糊的形態——一尊雙面佛陀!一面悲憫垂目,另一面…卻并非常見的忿怒相,而是雕刻著一只占據了整個佛面的、巨大而邪異的豎瞳!豎瞳的瞳孔位置,深深嵌入了一粒芝麻大小、閃爍著幽暗血光的…某種礦石碎粒!
這尊邪異的“血眼雙面佛”小像,無聲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散發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不祥的靜默。它是何時出現的?是剛才窺視者倉促遺落?還是…一個蓄意的警告?一個宣示?
裴姝緩緩蹲下身,沒有立刻去撿。她的目光如同最冷的冰,審視著這尊邪佛。指尖的銀針在袖中蓄勢待發,警惕著周圍每一寸可能潛藏殺機的陰影。義莊的寒意,此刻已滲入骨髓。這不再僅僅是追查兇手,這是一腳踩進了兩個被血海深仇浸透的勢力——復仇的遺孤會,與那以邪佛為幟、手段詭譎莫測的滅口組織——相互絞殺的漩渦中心!
她看著那尊血眼邪佛,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卻帶著千鈞的重量:
“你們…來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