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裹著平康坊的靡靡之音,舔過“解憂香”鋪子緊閉的門扉。門內,玉娘僵硬的尸體蜷在陰影里,空洞放大的瞳孔凝固著生命最后一刻吞噬一切的恐懼。那縷名為“骨生香”的妖異甜膩,混著死亡的氣息,頑固地盤踞在空氣里,像一條冰冷的蛇,纏繞著每一個人的呼吸。
裴姝的目光最后掠過玉娘緊攥布片、紫黑舌尖的慘狀,投向武玥。后者正死死盯著手中那頂綴著廉價琉璃珠的紫色面紗胡帽,仿佛那不是輕紗,而是燒紅的烙鐵。她英氣的眉峰擰得幾乎要折斷,肩胛處草草包扎的布條下,滲出的血漬已凝成暗紅,在燈火下如同某種不詳的圖騰。
“教坊…”裴姝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冰的刀鋒,斬斷武玥的抗拒,“阿史那的目標在那里。玉娘的死,就是他的投名狀。他腿上有傷,跑不遠,更跑不快?;爝M去,找出他,在他把下一個‘骨生香’的噩夢塞進別人喉嚨之前!”
武玥腮幫的肌肉狠狠繃緊,琥珀色的眸子在陰影里燃著屈辱與暴怒的火焰。讓她扮胡姬?讓她扭腰擺臀去惑人?這簡直比肩頭那道深可見骨的撕裂傷更讓她痛恨!她猛地抬眼,撞上裴姝毫無轉圜余地的目光。那目光沉靜,卻像深淵,里面翻滾著玉娘無聲的控訴、獸苑機關獸冰冷的尾錘、還有吹笛人遁入黑暗時那一聲若有若無的、飽含惡意的笛音尾調。
“行!”一個字從她齒縫里迸出來,帶著血腥氣。她劈手奪過旁邊衣桁上那套艷俗到刺眼的胡姬舞裙——湖綠錦緞上金線盤繞,綴滿廉價的彩色玻璃珠片,走動間叮當作響,活像移動的貨郎擔子。她粗暴地將這身行頭往身上套,動作牽扯到肩傷,劇痛讓她眼前一黑,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布條下的傷口,怕是又崩開了。她咬著牙,將那頂綴著紫色面紗的胡帽狠狠扣在頭上,垂紗落下,遮住了她大半張因疼痛和怒火而扭曲的臉,只余一雙在珠串和薄紗后、閃爍著獵食者般兇戾光芒的眼睛。
“那雜碎,最好祈禱他的腿跑得夠快?!备糁婕?,她的聲音低沉嘶啞,每一個字都像在砂紙上磨過。
裴姝無聲點頭,眼中寒芒凝聚如針:“教坊排演新舞《拓枝》,正缺胡姬充數。南曲第三院,燈火最盛處就是。記住,盯緊所有腿腳不便、形跡可疑的胡人樂師。玉娘攥著他的布片暴斃,他必急于斬斷所有活口。他認得我,不認得你——現在?!?
武玥不再多言,轉身推開鋪門。門外平康坊的喧囂熱浪裹著脂粉酒氣撲面而來,瞬間將她吞沒。她挺直脊背,忍著肩頭撕裂般的灼痛,強迫自己邁出與這身艷麗舞裙相配的、搖曳生姿的步伐,匯入街市洶涌的人潮。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
教坊南曲第三院,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巨大的廳堂被改作臨時排演場,穹頂懸下數十盞琉璃宮燈,將中央鋪著的猩紅西域絨毯照得亮如白晝??諝饫飶浡刮?、昂貴的龍涎香、脂粉和琴弦松香混合的奇異氣息。十幾名身姿窈窕的舞姬,穿著各色薄紗舞衣,正隨著急促的羯鼓點,旋風般飛旋著,足踝金鈴碎響如急雨,彩袖翻飛似流云。兩側回廊下,樂師們或調試琵琶箜篌,或擦拭篳篥笙簫,人影幢幢。
武玥混在一群等待上場的替補胡姬中,背靠冰涼漆柱,紫紗下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無聲地切割著視野內的每一個人。她的肩胛骨縫里,每一次心跳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溫熱的血正緩慢而固執地洇透層層繃帶和舞衣,在湖綠錦緞上暈開一小片越來越深的暗色。汗珠順著鬢角滑落,蟄得眼角生疼,她卻不敢抬手擦拭,生怕暴露了指尖因劇痛而無法抑制的細微顫抖。
羯鼓聲越發狂亂,如滾雷碾過心尖。舞池中央的胡旋正到最熾烈處,舞姬們高速旋轉,裙擺怒放如巨大的異色花朵。眼花繚亂的光影里,武玥的目光猛地釘死在左側回廊最邊緣的陰影里。
一個人影斜倚著朱漆柱子。
身形瘦高,穿著粟特商人常見的赭石色窄袖胡袍,領口微敞。他頭上戴著一頂樣式古怪的卷檐胡帽,帽檐壓得很低,陰影徹底遮蔽了上半張臉,只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和毫無血色的薄唇。他的一條腿似乎有些不便,重心微偏地倚在柱上,右手下意識地、反復地揉搓著左側大腿外側。更讓武玥瞳孔驟縮的是他手中把玩著的一件東西——一截不足尺長的、暗褐色的骨質短笛,笛身打磨得油潤,兩端鑲嵌著細細的銀箍。
就是他!獸苑廢墟中,那催動獸群、操控傀儡的索命笛聲!腿傷,骨笛,粟特裝束!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轟然聚合,拼湊出眼前這個陰影中的輪廓!
武玥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拉滿的弓弦,肩頭的劇痛被狂涌的殺意徹底壓了下去。她悄無聲息地離開倚靠的柱子,紫紗下的目光死死鎖住那個身影,如同鎖定獵物的母豹,開始沿著回廊邊緣的陰影,無聲潛行。每一步都踩在鼓點最重的瞬間,借著舞姬旋轉帶起的氣流和光影的掩護,逼近目標。
十步…七步…五步…
距離在危險地縮短。她甚至能聞到對方身上那股極其淡薄、卻被她刻骨銘心記住的、混合著奇異甜香的汗味——骨生香!這味道像冰冷的蛇信,舔舐著她的神經。
就在她即將踏入最后一步,袖中暗藏的短匕滑入掌心的剎那——
“呃…嗬…嗬嗬!??!”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如同生銹的鐵片狠狠刮過琉璃,陡然撕裂了喧騰的樂聲!
這聲音并非來自陰影中的阿史那,而是來自回廊對面,靠近舞臺正前方的高臺!
所有人的動作瞬間僵住。鼓聲驟停,舞姬們旋轉的身形趔趄著停下,愕然轉頭。
只見高臺上那位負責調試一架大型鳳首箜篌的樂師,身體正以一種極其詭異的角度向后反弓!他雙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指關節因巨大的力量而泛出森白,眼珠像要掙脫眼眶般恐怖地凸出,瞳孔深處是令人膽寒的、純粹的絕望。他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整張臉因窒息迅速漲成駭人的紫紅色,皮膚下如同有活物在急速游走,蜿蜒暴凸起蛛網般的暗青色紋路!他的身體劇烈抽搐著,撞倒了沉重的箜篌,桐木琴身砸在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巨響。
混亂的尖叫聲炸開!舞姬們花容失色,驚恐后退。樂師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裴姝的身影如同鬼魅,在驚呼聲響起的第一時間已從另一側的回廊疾掠而出,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她幾步搶上高臺,在那樂師徹底癱軟倒地前,一把托住了他急劇抽搐的身體。
“毒!是毒!”有人失聲尖叫。
裴姝指尖銀光一閃,細針已刺入樂師紫黑腫脹的舌尖。抽出時,針尖那抹妖異的靛藍在燈光下刺痛人眼。又是骨生香!發作如此迅猛猛烈!
瀕死的樂師身體在裴姝臂彎里劇烈地彈動了一下,最后一點殘存的生命力似乎都集中到了他沾滿自己口涎和血沫的右手食指上。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顫抖著抬起那根手指,沒有指向任何人,而是蘸著自己紫黑舌尖上滲出的、帶著詭異甜腥氣的黏液,猛地戳向近在咫尺的箜篌殘破的側板!
他的手指痙攣著,在光滑的桐木上,歪歪扭扭、極其艱難地拖拽出一道黏膩的血痕。那并非文字,而是一個殘缺的、卻觸目驚心的符號——半個扭曲的、帶著銳利芒角的星紋!那形狀,與雙面佛忿怒相蓮座底部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印記,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的另一半!
最后一筆尚未拖拽完成,樂師的手臂猛地一沉,身體徹底癱軟,那雙暴凸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點光彩,空洞地瞪著穹頂璀璨的琉璃燈,凝固著與玉娘如出一轍的、深入骨髓的極致恐懼。唯有那半個未完成的星芒符號,在血污與毒涎中,散發著無聲的詛咒。
高臺上下,一片死寂。只有急促的呼吸聲和壓抑的抽泣。濃烈的骨生香甜膩氣息混著血腥味,如同冰冷的鐵幕,沉沉壓下。
裴姝緩緩抬起頭,目光如電,射向回廊對面、阿史那原本倚靠的位置——
空無一人!
只有那根朱漆柱子孤零零地立著,柱身陰影處,似乎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骨笛的冰冷氣息。
而武玥,亦不見了蹤影。她方才潛行逼近的位置,只余地板上幾點不易察覺的、新鮮而粘稠的暗紅色血滴,如同一條斷續的指引,蜿蜒指向回廊后方一道半開的、通往教坊深處露臺的窄門。門外,是長安城沉沉的、吞噬一切光線的黑夜。
露臺之外,夜風嗚咽。那縷致命的甜香,正絲絲縷縷,飄向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