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香殞平康
- 唐詭雙姝錄
- 蘅蕪客
- 4991字
- 2025-06-03 08:56:00
火光跳躍,映著裴姝驟然緊縮的瞳孔和武玥染血的凝重面龐。雙面佛的符牌、源自西域的詭異香料、操控獸群的琵琶、銅匭案的血腥星圖、三年前星官滅門案的疑點標記…還有那飄忽不定、索命般的童謠與狐鳴…無數看似毫無關聯的碎片,此刻被這根無形的線猛地串聯起來,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淵。
裴姝的指尖,死死捏著那枚冰冷的雙面佛符牌。忿怒相佛陀蓮座底部的扭曲星芒符號,仿佛帶著灼人的刺痛感,烙印在她的視線里。這絕非巧合。獸苑廢墟的陷阱、詭異的傀儡、兇悍的機關獸、那個帶著獸形面具的吹笛人…這一切,都像是精心布置的舞臺,只為將他們引向這枚符牌,引向這個符號,引向那個隱藏在黑暗深處的、以雙面佛為圖騰的陰影。
“粟特文…”裴姝低語,目光再次落在那符牌邊緣細密的蝌蚪狀文字上。她雖不能盡識,但那獨特的文字風格指向了西域的粟特商人。香料、符牌、符號…三樣來自獸苑核心的證物,如同三把鑰匙,卻共同指向了同一個方向——西域,以及那些在長安城扎根的胡商胡人。
武玥抹了一把臉上的獸血和汗水,肩頭撕裂的傷口在夜風里隱隱作痛,但更讓她心頭發冷的是那傀儡空洞的琉璃眼珠和機關獸冰冷的尾錘。“不是人…是機關和邪術!還有那笛聲…能控獸,說不定還能控人!那吹笛的雜碎,跑得倒快!”她恨恨道,目光掃過斷墻外無邊的黑暗,“他腿上有你的針,跑不遠!還有這鬼味道…”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空氣中殘留的奇異香料氣息,清冽辛甜又帶著麝香底蘊,此刻如同一條無形的絲線。
裴姝將包著符牌和香粉的素帕小心收起,眼神銳利如刀:“粟特胡商…西域香料…平康坊是胡商聚集之地,亦是西域奇香流入長安的門戶。這香氣,便是最好的路引。”她轉向金吾衛隊正,“封鎖獸苑,詳查每一寸土地,尤其是假山內部!那傀儡和木獸的殘骸,盡數運回驗房。通知各城門,嚴查出城者,留意小腿有傷、攜帶異域樂器之人!”
“得令!”隊正抱拳領命,立刻指揮人手分頭行動。
裴姝的目光落在武玥染血的肩頭和后背撕裂的衣衫上,眉頭微蹙:“你的傷…”
“皮肉傷,死不了!”武玥打斷她,眼中燃燒著熊熊的戰意和怒火,“追!那雜碎腿上有傷,又帶著這么沖的味兒,天亮前他躲不了多遠!線索就在平康坊,不能斷!”
裴姝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兩人心意相通,翻身上馬,循著夜風中那縷若隱若現、卻執著不肯散去的奇異香氣,如同最敏銳的獵犬,策馬沖出死寂的獸苑廢墟,直撲長安城夜夜笙歌、卻又暗流洶涌的心臟地帶——平康坊。夜色如墨,馬蹄聲碎,那縷妖異的甜香,便是刺破迷霧、直抵真相的引路幽魂。
……
平康坊的夜,是流淌著蜜糖與鴆毒的長河。雕梁畫棟的樓閣懸著成串的琉璃燈,將朱漆欄桿、彩繪檐角映照得流光溢彩,絲竹管弦之聲與男女的調笑軟語混雜著酒香脂粉氣,從無數洞開的綺窗里彌漫出來,織成一張令人沉醉迷失的網。然而在這浮華的錦繡之下,陰影也格外濃稠,狹窄的巷弄深處,污水橫流,暗角里蜷縮著被繁華遺忘的落魄身影。
裴姝與武玥勒馬停在坊內一條相對僻靜的橫街口。空氣中彌漫的濃郁脂粉和酒氣,幾乎將獸苑追蹤而來的那縷奇異香氣徹底淹沒。兩人下馬,將馬匹交給一名暗中隨行的金吾衛校尉看管。
“味兒太雜了。”武玥皺著鼻子,努力分辨著,“跟丟了?”她肩頭的傷口只是被裴姝用隨身攜帶的金瘡藥和布條草草處理過,動作間仍牽扯著陣陣銳痛,但這痛楚反而讓她更加清醒和焦躁。
裴姝閉目凝神,如同入定。她的嗅覺遠比常人敏銳,尤其是在刻意集中精神之下。周遭駁雜的氣味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感知:濃膩的薔薇水、廉價的鉛粉、發酵的米酒、汗液、嘔吐物的酸餿…無數信息碎片在腦中飛速過濾、排除。時間一點點流逝,就在武玥幾乎要失去耐心時,裴姝倏然睜眼,清冷的眸光精準地投向橫街深處,一間門面不大、檐角挑著一盞素白琉璃燈的小鋪。
那盞燈的光芒清冷,在周圍一片暖融的紅色燈籠中顯得格格不入。燈下懸著一塊小小的木牌,刻著三個娟秀的篆字——“解憂香”。
“在那里。”裴姝的聲音低沉而肯定,“香氣源頭,雖弱,但未絕。”
兩人悄然靠近。這是一間典型的西域香藥鋪子,門板緊閉,但從門縫里,絲絲縷縷更加清晰、層次豐富的異域香料氣息頑強地透了出來。沉郁的安息香、清冽的甘松、辛烈的胡椒、馥郁的沒藥…以及,那獨特的、帶著麝香底蘊的清冽辛甜!正是獸苑吹笛人身上殘留的主調!
裴姝示意武玥警戒,自己則側耳傾聽門內動靜。里面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她指尖微動,一枚細如牛毛的銀針無聲探入門縫,輕輕撥動門閂。
“咔噠。”一聲輕響,門閂滑開。
裴姝輕輕推開一條縫隙。濃烈到幾乎凝成實質的混合香料氣息撲面而來,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微醺的暖意。鋪內沒有點燈,只有門口琉璃燈透進的微弱光線,勉強勾勒出四壁高聳到頂的藥柜輪廓,以及中央一張擺放著天平、藥碾、大小琉璃瓶罐的長桌。各種香料分門別類,盛放在敞開的木格或精致的瓷罐里,琳瑯滿目。
一切似乎井然有序。
然而,裴姝的目光瞬間凝固在長桌之后,那片被陰影完全吞沒的角落!
一個人影,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蜷伏在地上。
武玥也看到了,立刻閃身而入,橫刀半出鞘,警惕地環顧四周,確認并無埋伏后,才快步上前。裴姝迅速點燃了隨身攜帶的火折子。
跳躍的火光驅散了角落的黑暗,也照亮了那蜷伏人影的全貌。
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穿著平康坊樂伎常見的、質地尚可的湖藍色齊胸襦裙,發髻散亂,珠釵歪斜,幾縷青絲被冷汗黏在慘白如紙的頰邊。她身體僵硬地蜷縮著,雙手死死扣住自己的喉嚨,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扭曲,指甲縫里滿是抓撓出的血痕。嘴巴大張著,形成一個無聲吶喊的恐怖黑洞,舌頭微微外吐,舌尖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紫黑色。
最令人頭皮發麻的是她的眼睛。瞳孔極度放大,幾乎占據了整個眼白,空洞地瞪著虛空,凝固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極致痛苦和恐懼!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目睹了來自地獄的景象。
“死了。”武玥探了探鼻息和頸脈,聲音低沉。她注意到死者裸露的脖頸和手臂皮膚上,浮現出一種不正常的、如同蛛網般蔓延的暗青色紋路,在慘白的皮膚襯托下,如同妖異的刺青。
裴姝蹲下身,動作沉穩地開始初步檢驗。她避開死者抓撓脖頸的手,指尖輕輕按壓死者頸部的皮膚,觸感冰冷而僵硬。目光掃過死者痛苦扭曲的面容,最終落在那紫黑色的舌尖上。她取出一根極細的銀針,小心地刺入死者舌尖。
拔出銀針,湊近火折細看。
針尖部分,赫然呈現出一種深邃、近乎妖艷的靛藍色!
“劇毒。”裴姝的聲音帶著冰冷的寒意,“非中原常見毒物。毒素發作極快,猛烈異常,瞬間窒息,死者連呼救都來不及。”她的目光轉向死者手臂和脖頸上那蛛網般的暗青色紋路,“毒發時血脈逆沖,呈現異象。”
她隨即注意到死者緊握成拳的右手似乎攥著什么東西。小心掰開那冰冷僵硬的手指,一小塊深褐色、質地粗糙的布片露了出來,邊緣還有撕裂的痕跡。
武玥瞳孔一縮:“這布…和獸苑那吹笛雜碎肩上被我劃破的料子一樣!”
裴姝將布片拿起,放在鼻端輕嗅。一股混合著汗味、塵土和血腥氣的熟悉味道傳來——正是那吹笛人身上殘留的氣息!而在這氣息之下,還掩蓋著一縷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奇異甜香!與獸苑吹笛人、雙面佛符牌旁殘留的粉末,同出一源!
“她認識那個吹笛人!至少有過近距離接觸!這布片,很可能是在掙扎或接觸中撕扯下來的!”武玥立刻推斷。
裴姝點頭,目光銳利地掃視四周,最終落在長桌邊緣一個傾倒的琉璃小瓶上。瓶子很小,瓶口敞開,旁邊散落著幾粒芝麻大小、深褐色、油亮亮的種子狀物體。她小心地捻起一粒,指尖傳來微微的粘膩感。湊近鼻端,一股極其濃郁、霸道、甚至帶著一絲腥氣的奇異甜香猛地沖入鼻腔!這香氣,與符牌旁粉末、獸苑殘留、以及死者身上那縷被掩蓋的香氣,完美重合!但更濃烈、更原始、也更…危險。
“骨生香…”裴姝緩緩吐出三個字,眼中寒芒閃爍,“《西域異毒考》中有載,產自極西雪山之巔,取其花籽煉制。其香馥郁甜膩,可亂神智,微量可致幻,過量則…”她的目光落回死者扭曲的面容,“頃刻奪命,骨現青痕,故得此名。此物稀罕,價比黃金,中原罕見。”
“玉娘…”一個帶著哭腔、顫抖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
兩人霍然回頭。只見一個穿著粗布衣裙、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頭,約莫十三四歲,臉色慘白地站在門口,驚恐地看著地上的尸體,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她顯然是這香鋪的使喚丫頭。
“你認識她?”武玥上前一步,沉聲問道。
小丫頭嚇得一哆嗦,眼淚唰地流了下來,指著地上的女子:“玉…玉娘姐姐…是教坊的樂工娘子…她…她常來我們鋪子買胡香…說是…說是練舞時熏衣提神…”
“她今晚何時來的?見了什么人?發生了什么?”裴姝的聲音雖清冷,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小丫頭抽噎著:“就…就在半個時辰前…天剛擦黑…玉娘姐姐像往常一樣進來,說要買些新到的‘安魂引’…就是那種味道很特別、很貴的香粉…”她指了指裴姝手中的琉璃小瓶和散落的深褐色種子,“胡商阿史那老爺…平時都是他來送貨的…今天也來了…正在后面庫房跟掌柜清點貨物…玉娘姐姐…就自己先挑著…后來…后來阿史那老爺從后面出來…好像跟玉娘姐姐說了幾句話…聲音很低…聽不清…然后…然后阿史那老爺就走了…玉娘姐姐就…就突然這樣了!”小丫頭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恐懼地捂住了嘴,“她…她好像很痛苦…想喊又喊不出聲…就…就倒下去了…我嚇壞了…躲在外面不敢進來…”
“阿史那?”武玥與裴姝眼神瞬間交匯!這個名字的出現,如同黑暗中劃過的一道閃電!獸苑吹笛人腿上的銀針、遺留的布片、符牌、香料…所有線索的矛頭,驟然指向了這個神秘的胡商!
“那個胡商阿史那,長什么樣?去了哪里?”武玥追問,語氣急促。
“他…他總是戴著個帽子…遮著臉…鼻子很高…眼睛顏色很淡…說話腔調怪怪的…”小丫頭努力回憶著,“他…他走得很急…出門就往…往南曲教坊那邊去了…”
“教坊…”裴姝低語,目光再次落回死者玉娘身上。樂工娘子…常買胡香…練舞提神…與胡商阿史那私下交談后暴斃…身中稀有的西域奇毒“骨生香”…她攥著疑似阿史那衣服上的布片…
“封鎖鋪子!所有人等不得進出!詳查所有香料來源,尤其是‘骨生香’!”裴姝迅速下令給趕來的金吾衛。她轉向武玥,眼中是破釜沉舟的決心:“阿史那的目標是教坊!玥娘,我們得搶在他再次下手之前!”
武玥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兇光閃動:“怎么搶?那雜碎認得我們!”
裴姝的目光掃過香鋪內琳瑯滿目的西域服飾和琳瑯滿目的胭脂水粉,最終落在一套掛在角落衣桁上的、色彩濃烈絢爛的胡姬舞裙上。裙子上點綴著閃亮的金片和彩珠,旁邊還放著一頂垂著面紗的胡帽。
“他認得我們…”裴姝的嘴角,勾起一絲近乎冷酷的弧度,“但未必認得一個‘新來的’胡姬。”她拿起那頂垂著輕薄紫紗的胡帽,看向武玥,“平康坊的規矩,教坊排演新舞,常會招募胡姬充數。你肩傷未愈,不宜強攻。追蹤、誘敵、近身擒拿,是你的強項。”
武玥瞬間明白了裴姝的意圖。她看著那套艷麗的舞裙,眉頭擰成了疙瘩,臉上寫滿了抗拒:“我?!穿這個?扮舞姬?!”讓她拿刀砍人沒問題,讓她扭腰擺臀去跳舞…簡直比殺了她還難受。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裴姝將胡帽塞進武玥手中,語氣不容置疑,“阿史那腿上有傷,行動受限,這是他最大的弱點。他認得我的臉,但你不同。混入教坊樂工之中,盯緊所有可疑的胡人樂師,尤其是腿腳不便、行為異常者。玉娘的死,或許只是一個開始,也可能是他急于滅口。找出他!在他把‘骨生香’撒向更多人之前!”
裴姝的目光轉向地上玉娘僵硬的尸體,聲音低沉下去:“玉娘死前死死攥著這塊布,拼命想留下線索…她認識阿史那,甚至可能知道些什么不該知道的。她的死,就是最好的路標。”
武玥看著玉娘那雙凝固著極致痛苦和恐懼的、空洞放大的瞳孔,又低頭看了看手中輕薄的、帶著異域香氣的紫色面紗。一股混雜著憤怒、責任和破釜沉舟的狠勁涌了上來。她猛地將面紗往頭上一罩,遮住了大半張英氣逼人的臉,只露出一雙在珠簾和紫紗后閃爍著獵豹般兇光的琥珀色眸子。
“行!老娘就當一回‘胡姬’!”她的聲音隔著面紗傳來,帶著咬牙切齒的味道,“但要是讓那雜碎跑了,或者再死人…”她沒說完,只是狠狠捏了捏拳頭,指節發出咔吧的輕響。
夜色更深。平康坊的喧囂依舊,絲竹管弦掩蓋著無聲的殺戮。教坊的方向燈火通明,隱約傳來排練歌舞的鼓樂聲。一個身段高挑、穿著艷麗胡裙、戴著神秘紫紗帽的“胡姬”,帶著一身格格不入的殺氣,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淬毒石子,悄然匯入了那片光影迷離、暗藏殺機的浮華之地。而在她身后,裴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刺向教坊深處,玉娘無聲的控訴和那縷名為“骨生香”的妖異甜膩,如同跗骨之蛆,纏繞著這座不夜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