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電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在蒼白病房里格外刺耳。
黃芷晴睜開眼的瞬間,先看到的是窗外那株光禿禿的梧桐。
枯枝在寒風(fēng)中顫抖,一片殘葉正巧飄落在窗臺上。
她昏迷時,秋天已經(jīng)悄然而逝。
“醒了?”
沙啞的男聲從陰影處傳來。
沐辰逸緩緩走到病床邊,外套皺得不成樣子,下巴上冒著青黑的胡茬。
他手里還捏著半截沒點燃的煙,指節(jié)處結(jié)著新鮮的痂。
那是他砸穿李公館玻璃時留下的。
黃芷晴想說話,卻發(fā)現(xiàn)喉嚨干得發(fā)疼。
呼吸面罩下的唇瓣動了動,最終只呼出一團白霧。
沐辰逸伸手去按呼叫鈴,袖口掠過她臉頰時,帶著濃重的消毒水味。
她這才注意到,他左手腕上纏著的紗布隱隱滲出血色。
是了,那晚在車上,她疼極時咬的就是這個地方。
“你昏迷了二十八天。”
他聲音很輕,像是怕驚碎什么,“李寧屹......”
突然收住話頭,轉(zhuǎn)而拿起棉簽蘸水潤濕她的唇,“這些等你好了再說。”
黃芷晴別過臉去。
棉簽尷尬地懸在半空,最終落在她枕邊。
沐辰逸突然俯身,紐扣磕在床欄上發(fā)出脆響。
他呼吸粗重,帶著煙草味的吐息噴在她耳畔:“恨我?”
心電監(jiān)護儀的頻率突然加快。
她緩緩轉(zhuǎn)回頭,琥珀色的瞳孔里映出男人憔悴的面容。
一個月前那個雨夜的所有畫面在腦海中閃回。
香檳塔折射的碎光、李夫人猩紅的指甲、還有沐辰逸眼底那抹得逞的快意。
一滴淚突然從眼角滑落,沒入鬢邊的白發(fā)。
是的,白發(fā)。
這一個月里,她烏黑的長發(fā)竟悄無聲息地摻了銀絲。
沐辰逸的瞳孔猛地收縮。
他伸手去擦那滴淚,卻在觸及她肌膚的瞬間被狠狠拍開。
“......出去。”
這是她醒來后的第一句話,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沐辰逸站在原地沒動。
窗外開始飄雪,細碎的雪花粘在玻璃上,很快融化成水痕。
就像他此刻發(fā)紅的眼眶里,那些強忍著不肯落下的液體。
監(jiān)護儀的聲音越來越急。
最終,他轉(zhuǎn)身走向門口,在地板上留下潮濕的腳印。
在關(guān)門前的最后一秒,黃芷晴聽見他幾不可聞的低語:
“你昏迷時......我……。”
門關(guān)上了。
黃芷晴望著天花板,突然發(fā)現(xiàn)那里有道新鮮的裂痕。
據(jù)說她病危那晚,沐辰逸在這里開了一槍。
枕頭下露出半張皺巴巴的孕檢單,邊角已經(jīng)被摩挲得發(fā)軟。
她輕輕撫上平坦的小腹,那里有道沒有消除的手術(shù)疤痕。
窗外,那片枯葉終于被風(fēng)雪卷走,消失得無影無蹤。
——
心電監(jiān)護儀的警報聲刺破深夜的寂靜時,沐辰逸正在走廊盡頭。
護士站的花瓶突然被撞翻。
他沖進病房時,只看見病床上凌亂的被褥,和地上幾滴尚未干涸的血跡。
輸液針頭被粗暴地扯斷,半截膠管還掛在架子上微微搖晃。
“找!”
這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時,副官看見少帥脖頸上暴起的青筋。
整個華立的警笛在雨夜里響成一片,沐辰逸碾過那支掉落的哮喘噴霧,金屬外殼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哀鳴。
南山寺的夜露打濕了青石臺階。
黃芷晴跪在往生殿的蒲團上,單薄的病號服被山風(fēng)吹得貼在身上。
她面前那盞長明燈幽幽跳動,火光在“未名往生”的牌位上投下?lián)u曳的影子。
殿外古柏沙沙作響,像是那個孩子未能發(fā)出的啼哭。
“你知道我每天......”
她顫抖的指尖撫過牌位上的塵埃,“都在后悔......”
陰影里突然傳來佛珠落地的聲響。
沐辰逸站在朱紅廊柱旁,肩頭沾著夜露。
他腳邊滾落著那串她常戴的沉香木佛珠。
線斷了,一百零八顆珠子在青磚地上四散逃竄,像她支離破碎的愛情。
“你就那么在乎他?在乎那個孩子?”
他聲音啞得可怕。
黃芷晴沒有回頭。
她蒼白的唇瓣貼在冰冷的牌位上,仿佛這樣就能吻到那個無緣的孩子。
“我這副身子……”
山風(fēng)突然變得凜冽。
供桌上的經(jīng)幡劇烈翻飛,露出牌位底部刻的小字——“母黃芷晴立”。
那筆跡秀勁挺拔,是孟懷瑾的手筆。
沐辰逸的軍靴碾過滿地佛珠。
他伸手去拽她,卻在觸及她手腕的瞬間愣住了。
那里纏著的紗布正在滲血,是方才拔針頭時撕裂的傷口。
“你早就......”
他喉結(jié)滾動,“知道……?”
黃芷晴終于抬頭。
月光從殿頂?shù)拿魍呗┫聛恚找娝凉M臉的淚痕。
那些淚水沖淡了嘴角的血跡,在素白的病號服上暈開淡紅的痕跡。
“知道又如何?”
她笑得凄惶,“我這副身子......連自己都活不久......”
話音未落,整個人突然被騰空抱起。
沐辰逸的胸膛劇烈起伏,心跳聲震得她耳膜發(fā)疼。
他大步走向殿外時,供桌上的長明燈倏地熄滅,最后一縷青煙消散在黎明的微光里。
“沐辰逸!”
她捶打他肩頭,“放我下來——”
“閉嘴。”
他收緊手臂,聲音里帶著她從未聽過的顫抖,“你要是敢死......”
山門外,朝陽正刺破云層。
沐辰逸把她塞進車?yán)锏膭幼鹘醮直瑓s在關(guān)門前俯身吻了她淚濕的眼睫。
“我?guī)闳フ业吕蠓颉!?
他抵著她額頭低語,“治不好......我就炸平李家……。”
引擎轟鳴聲中,黃芷晴望著后視鏡里越來越遠的寺廟飛檐。
那尊無名牌位永遠留在了往生殿,就像那個孩子永遠停在了來不及到來的春天。
黃芷晴蜷縮在沐辰逸懷里哭到昏厥,她在哭自己的孩子,也在哭那段逝去的青春!
黃芷晴的身子在他懷里一點點軟下去,像一捧融化的雪。
沐辰逸的襯衫前襟早已被淚水浸透,溫?zé)岬臐褚鉂B進胸膛,燙得他心口發(fā)疼。
她哭得那樣安靜,只有不斷顫抖的肩膀和偶爾溢出的嗚咽泄露著痛楚。
像只瀕死的天鵝,連哀鳴都克制得優(yōu)雅。
“它還沒看過春天......”
她突然攥緊他的領(lǐng)帶,絲綢面料在指間發(fā)出細微的撕裂聲,“我連名字......都沒來得及取......”
這句話終于擊潰了沐辰逸。
他猛地收緊手臂,將她整個人嵌入懷中。
她瘦得驚人,蝴蝶骨隔著病號服硌得他生疼。
那些曾經(jīng)讓他癡迷的曲線,如今只剩下一把伶仃的骨頭。
他聲音啞得不成調(diào),唇貼著她汗?jié)竦聂W角,“等來年開春......我?guī)闳タ瓷讲琛!?
黃芷晴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頰泛起病態(tài)的潮紅。
沐辰逸慌忙去摸她的哮喘噴霧,卻摸到那張被淚水泡軟的孕檢單。
黑白影像里那個模糊的小點,永遠停在了四周零三天。
“沐辰逸......”
她揪住他袖口的紐扣,像抓住最后的浮木,“我夢見它了......穿著小紅襖......在雪地里沖我笑......”
最后一滴淚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
沐辰逸低頭看去,才發(fā)現(xiàn)她指甲縫里全是血。
原來方才在寺廟,她是用手指生生摳開了長明燈的銅鎖。
車窗外開始飄雪。
他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如同哄睡嬰孩。
懷里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睫毛上還掛著未落的淚珠。
沐辰逸凝視著她凹陷的眼窩,突然想起初見時那個在茶室里烹雪的少女。
她捻著白梅往青瓷瓶里插,袖口沾的雪水融化成他心頭永不干涸的春溪。
而今這場雪,終究埋葬了太多來不及綻放的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