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孩子埃利斯》

作者：特拉克爾

埃利斯，當烏鴉在幽林呼喚，

那是你的滅頂之災。

你的嘴唇飲藍色巖泉的清涼。

當你的額頭悄悄流血

別管遠古的傳說

和鳥飛的晦澀含義。

而你輕步走進黑夜，

那里掛滿紫葡萄，

你在藍色中把手臂揮得更美。

一片荊叢沙沙響，

那有你如月的眼睛。

噢埃利斯，你死了多久。

你的身體是風信子，

一個僧侶把蠟白指頭浸入其中。

我們的沉默是黑色洞穴。

有時從中走出只溫順的野獸

慢慢垂下沉重的眼瞼。

黑色露水滴向你的太陽穴，

是隕星最后的金色。

（北島譯）

埃利斯這名字來自與17世紀瑞典民間故事，埃利斯是一個青年礦工，在結婚當天掉進礦井而死，而新娘始終愛著他，天天期待著他能夠回來，七十年后已經成為老人的新娘再次去礦井，卻發現埃利斯的尸體依然完好，還和他剛死時一樣年輕英俊。也有一些其他作家描寫過埃利斯這個題材，不過主要以描寫新娘執著的愛情為主。

特拉克爾這首詩歌從內容上看是一首寫給死者的歌，不過卻并沒有多少哀悼或者悲痛，反而有種親切的眷戀，特拉克爾將死者寫得很美，其在詩歌中對死去的埃利斯表現出的情感是如同對親密的朋友一般的情感：

而你輕步走進黑夜，

那里掛滿紫葡萄，

你在藍色中把手臂揮得更美。

一片荊叢沙沙響，

那有你如月的眼睛

死者埃利斯是男性，因此這種美似乎讓人感覺有點錯位，口吻上更像對戀人的描述。特拉克爾和很多詩人最大的不同有一點是他的詩歌中并無文藝化和美化型的修辭，在所有修辭背后都有更怪異和令人難以捉摸的變異感情。個人認為這跟他長期生活在痛苦之中有關，他詩歌中的修辭并不是技巧而是對他自身情感的準確描繪。

特拉克爾因戰爭中受傷而長期依賴嗎啡鎮痛，他和妹妹之間有類似戀情的畸形感情，而且不幸因他的影響使妹妹也染上毒品，這使得特拉克爾產生了強烈的自責而長期活在深刻的痛苦之中，也使得特拉克爾對毒品的依賴越來越嚴重。

從他的大量詩歌中能體會到一種幾乎處在崩潰邊緣的情感，而這種情感被壓抑而異化了，表現出的風格則是強烈的黑色風格。這首詩歌也是如此，從敘述的口吻上看更像是處在深切的痛苦中對于幻象的描述：

一個僧侶把蠟白指頭浸入其中。

我們的沉默是黑色洞穴。

有時從中走出只溫順的野獸

慢慢垂下沉重的眼瞼。

特拉克爾的詩歌之所以影響深遠，在于他揭示出一個跟死亡有關的異世界，他的大量作品都是具有死亡背景的異化描寫，城堡，烏鴉，尸體碎塊，流血的植物等等，需要什么樣的視角才會看到這些事物，這是所有對特拉克爾詩歌研究者的疑問。

在強烈的感情下，人所看到和想到的世界會和一般人有所不同，這種扭曲了的視角表現在藝術作品當中就是表現主義，表現主義繪畫的開拓者是梵高，詩歌領域是特拉克爾，梵高的畫很多是扭曲的，有些人看不懂梵高的畫，認為他的作品不符合繪畫的技巧和一般表現手法，但這恰恰是他對藝術最大的貢獻。

遵循規則而創造出來的藝術和打破規則而創造出來的藝術，哪種更真，這是一個問題。

作為欣賞者大可以見仁見智，而對于特拉克爾和梵高這樣的表現者而言，他們無所謂自己的作品算不算藝術，他們要做得是把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東西表現出來，而這種重要性超越一切規則。

特拉克爾詩歌中的很多句子，讀起來都像是瀕死者的口吻，而面對死亡，特拉克爾在其中所體現的并不是恐懼或者悲切，而更多是一種類似于親切。其用平靜地口吻敘述，內容卻充滿怪異的黑暗情愫，特拉克爾似乎在描述自己所認識的死亡，但又不是直接寫死亡，在他的描述中。人們看到的死亡是安靜的、調和的、像一個曲子最后的音符，完美地終結。

讀特拉克爾的詩歌常常讓人思考一個問題，有什么對人而言更重要的東西可以讓人無視一切規則，一定要用自己的方式去表達。特拉克爾詩歌中所描述的內容不遵循是否符合現實的真實性，也不講意義和價值，甚至不追求美和道德，但背后有一種強烈的東西。

這種東西特拉克爾可以強烈地感受到，而他人視而不見，他所要表現的正是他眼中所看到而他人無法感知的，為追求對他而言的真實，整個世界在他眼中都變得扭曲了。

與愛倫坡或法國象征主義詩人將死亡作為一個文藝元素在作品中進行運用有所不同，特拉克爾詩歌中的死亡更像他親眼看到的一個真相，他對死亡的認識超越了文學創作的需要而不帶有對作品的修飾性，一個深遠而陌生的領域在他的詩歌中被揭示出冰山一角，特拉克爾在其作品中追求的并非藝術之美，他的詩歌中有些用詞很突兀地打斷了詩歌的流暢，讓節奏變得怪異扭曲，這是一種刻意的設置，它拒絕了美而讓詩歌中所體現的情感顯得孤獨、自閉。如同一個人在囈語中描述自己臨死之前所看到的幻象，這使得詩歌更像是特拉克爾對自己的死亡預言，而這種不祥的預言也最終應驗。

因過量使用可卡因，特拉克爾與1914年11月3日在波蘭克拉克夫一所軍醫院中去世，逝世時年僅27歲。這似乎應驗了其詩歌中的句子：

而你輕步走進黑夜

慢慢垂下沉重的眼瞼。

黑色露水滴向你的太陽穴，

是隕星最后的金色

注：格奧爾格·特拉克爾（1887-1914)，二十世紀奧地利詩人、十七歲時的1904年就開始寫詩，1913年即出版了其處女作品集《詩集》，兩年后又出版了第二本詩集《塞巴斯蒂安在夢中》(1915)，這部詩集使特拉克爾與海姆一起成為表現主義詩歌代表人物。因其詩歌中具有大量黑暗扭曲的內容描寫而被稱為德語詩歌中的“黑暗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