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驕陽似火地落在文繡院的青磚上,廊下原本凝白如雪的梔子花被灼萎泛黃。
今日休沐,住所內,承瑾手里的繡針剛碰到羅綢,便沾上津津薄汗。
“再有一刻鐘,便該放行嘍!”鄧小翠邊用手帕擦額角的汗邊扭頭對承瑾說,“張嬤嬤講,府城隍廟有廟會呀!”
承瑾雙膝上的繡繃上在素白的羅綢上繡著富貴牡丹,針腳細得看不到線頭。
她已經熬了三個深夜,只為在休沐日換些碎銀。
此次休沐,她的計劃排得滿滿當當。
“承瑾,儂繡個牡丹花可真好看呀!”鄧小翠湊過來看,“假使拿到集市上去,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承瑾低下頭,把繡繃往懷里攏了攏:“不過是閑來無事繡著玩的。”
掌事鄒嬤嬤搖著蒲扇走過來,竹節扇骨敲了敲案頭:“時辰到了,規矩都記牢了?酉時三刻前必須回宮,誰若是踩著點回,仔細你們的皮!”
繡娘們早按捺不住,紛紛換上自己最好的衣裳。
鄧小翠穿了件新裁的淺綠色襦裙,鬢邊別著支亮晶晶的琉璃簪。
負責繡龍袍邊角的曼娘,揣著個沉甸甸的錢袋,說是要給鄉下的母親置辦一些時令衣物及吃食。
她們簇擁著往外走,裙裾掃過發燙的青石板,帶起一陣混雜著脂粉香的風。
“承瑾,走啊!”曼娘回頭喊她,“去晚了廟會的糖畫就被搶光了!”
“你們先去。”承瑾把那方富貴牡丹花帕子折好,塞進袖中,“奴家得先去青梧苑看位幾位舊友,她前幾日捎信說身子不適。”
青梧苑住的是她入宮前在汴京的友人阿云和丁嬸。
承瑾休沐,總要去看看,這是她在汴梁城里唯一能說上幾句話的親人。
“那你快點!”曼娘揮揮手,“我們在府城隍廟門口,你看完了就來尋我們!”
承瑾應著,看著她們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口的綠蔭里。
陽光穿過朱紅的宮墻,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遠處傳來賣冰酪的吆喝聲,甜絲絲的涼意順著風飄過來,卻吹不散她心頭的焦灼。
從皇城到青梧苑,要穿過三條街。暑氣蒸騰,柏油路面被曬得發軟,挑夫們赤著膊,脊梁上的汗珠滾成了串。
賣茶水的攤販,支著遮陽傘,粗瓷碗碰撞的聲音脆生生的。
承瑾走得急,額角的汗浸濕了鬢發,貼在臉上,像層黏黏的蛛網。
在賣果子的店內買了些葡萄和李子,再買了些其它的小食。
青梧苑的門虛掩著,院里的梧桐葉被曬得打卷,蟬鳴聒噪得讓人發慌。
承瑾推開門,就看見丁嬸坐在廊下納鞋底,手里的針線歪歪扭扭。
“丁嬸!”承瑾輕聲喚道。
丁嬸抬起頭,眼睛眨了眨:“是瑾兒來了?快坐,奴家去給你倒碗涼茶。”
“嬸別動,奴家自己來。”承瑾扶住她,從水缸里舀了碗水,又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這是文繡院新制的薄荷糕,您嘗嘗。”
丁嬸摸索著拿起一塊,放進嘴里,笑了:“還是瑾兒有心,知道奴家愛吃這個。只是你別總想著我,自己在宮里也不容易。”
她的手摸到承瑾的袖中,觸到那方硬硬的帕子,“又帶了繡活?”
“嗯。”承瑾低聲道,“想著換些錢,再尋買走奴家百花爭艷的繡品的貨商。”
丁嬸,嘆了口氣:“孩子,這還不是大海撈針哪,難得找到那個貨商。”
“不知道,”承瑾的聲音發澀,“但這是唯一的法子了。”
“丁嬸,阿云他們呢?”
“你進宮后……”
安和去山上釆藥去了,沒遇著。
她坐了約莫半個時辰,給丁嬸換了新的眼藥,又留下三十文錢,才起身告辭。
丁嬸拉著她的手,反復叮囑:“路上小心,別太晚回宮。”
走出青梧苑,日頭已經爬到了頭頂。
承瑾往西街走,那里有家錦繡前程的繡莊,老板常年和南來北往的貨商打交道,她自進宮前去過后一直到現在。
錦繡前程的門簾是塊半舊的藍印花布,上面繡著幾枝疏疏落落的梅。
承瑾掀簾進去,一股涼意混著綢緞的清香撲面而來——老板在柜臺后支了個小冰盆,冰塊融化的聲音淅淅瀝瀝。
“老板!”她輕聲喚道。
抬起頭,見是她,臉上的笑淡了幾分:“姜小娘子來了。”
“您說的臉上有刀疤的貨商……有消息了嗎?”承瑾的心跳得有些快。
老板往門外看了看,壓低聲音:“姑娘,你還是別找了。”
“為什么?”
“他死了。”老板的聲音像塊冰,“前兒一早,碼頭的人在他的貨艙里發現的,胸口被捅了個窟窿,血把半艙的染紅了。”
承瑾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手里新繡的富貴牡丹的帕子掉在地上。
“怎會……”她的聲音發顫,“誰干的?”
“誰知道呢。”老板搖搖頭,“他這次從江南帶了批蜀錦,說是要賣給王府,許是被人盯上了。官差來了一趟,查了查就走了,這年頭,死個貨郎算什么大事。”
王府?承瑾的心猛地一跳。她撿起地上的帕子,指尖的牡丹花仿佛在發燙。
“多謝老板!”她匆匆告辭。
走出錦繡前程,炙熱的氣息罩下來。
承瑾漫無目的地走著,腦子里亂糟糟的,刀疤貨商死了,老板說他要把蜀錦賣給王府,哪個王府?
“承瑾!你怎么在這兒?”曼娘的聲音突然響起,她懷里抱著一包買好的東西跑過來,“我們在畫舫等了你半天!”
“噢。”承瑾勉強笑了笑。
“你臉色怎么這么差?”曼娘湊近看她,“是不是中暑了?要不,先回去?”
正說著,一個穿著青衫的管事嬤嬤走過來,上下打量了承瑾一番:“你就是文繡院的姜承瑾?”
“是奴家。”承瑾遲疑地望著青衫婆子。
“隨我來吧,王妃等著呢。”
她呆頭呆腦地點了點頭,跟著管事嬤嬤往康王府的方向走。
康王府在城西,朱漆大門前蹲著兩尊石獅子,銅環在陽光下閃著幽幽冷光。
穿過幾重院落,來到一座栽滿梧桐的偏廳,管事嬤嬤讓她在廊下等著,自己先進去回話。
廊下的石凳被曬得發燙,承瑾站在梧桐樹蔭里,聽見偏廳里傳來說話聲。一個嬌柔的女聲問道:“那批蜀錦熨燙好了嗎?明日宮里的宴會,本宮要穿那件繡鳳凰的。”
是康王妃的聲音。
承瑾記得。
“回王妃,熨好了。”另一個蒼老的聲音應道,是個嬤嬤,“只是那送蜀錦的貨郎……終究是死了,會不會惹出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