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后半夜才停。
天邊泛白時,承瑾被一陣輕響驚醒,看見窗紙上映著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廊下望著天空。
是趙構。
他穿著件黑色披風,衣擺上沾著泥點,像是剛從外面回來。見她推窗,他轉過頭,眼底帶著紅血絲。
“王爺?王爺怎么會在這兒?”承瑾往后縮了縮,下意識想關窗。
只見鄰床的繡娘鄧小翠翻了個身,承瑾緊張地看過去,鄧小翠沒再有任何的動靜。
趙構從懷里掏出個木盒,遞給承瑾。
承瑾打開一看,里面是塊晶瑩的墨錠,上面刻著北斗七星的紋樣。
“老木匠的女兒,在我府里。”他看著她,目光很深,“她說,她爹時常念叨,有個小娘子拿著他的北斗布巾,跟著北斗走,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天家的恩寵,從來都帶著鋒芒。
老木匠還活著!
老木匠的女兒竟能尋到王府來?
承瑾驚呆了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墨錠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原來那些她以為消散的念想,都有人替她記著。
就像老木匠。
就像眼前這個人。
眼前的人居然遲疑地凝視著她卻不言語了。
承瑾與之對視,他幽深的眸子里似有無數的話語,卻以無言以對。
此時,卯時的梆子聲劃破長空幽幽響起。
王爺似有話要說?
欲言又止?
為何只是嘴唇動了動,輕輕別過臉,卻依舊什么都沒說,擺了擺手,轉身離去。
承瑾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手里的墨錠帶著微涼的暖意。
天邊的云漸漸散開,露出幾顆疏朗的星子。
她忽然明白,老木匠曾跟她說的“跟著北斗走”,或許不是指回家的路,而是指心里的那點光亮。
卯時三刻,工坊里竟多了幾個陌生繡娘。
女官徐七娘站在門口,臉色復雜地看著她:“姜姑娘,這些是韋賢妃娘娘派來的,說是來幫你趕工的。”
皇上和康王爺都給徐七娘交待過。韋賢妃那邊……
她不敢也不能。
帝王都要維護的人,她怎敢造次,給她一百個膽,不敢污了帝王的臉,恕她賤命一條,她陪韋賢妃玩不起。
哪怕日后萬般無奈與韋賢妃形成對立,她也只能步石墩的后塵,自我了斷。
還好她有謀略,讓為首的鄒嬤嬤接手,鄒嬤嬤是韋賢妃的心腹。
鄒嬤嬤嘴角噙著笑,眼神冰冷道:“姜小娘子身子弱,這些粗活,就讓我們來吧。”說著便要去奪她的繃架。
承瑾下意識地護住:“不必勞煩嬤嬤。”
鄒嬤嬤一雙短粗的手頓在半空,臉色隨即冷了下來:“姜小娘子這是何意?不信我們?還是不信韋賢妃娘娘?!”
就在僵持之時,外面傳來喧嘩。
李公公捧著明黃錦盒進來,聲音洪亮且拖沓:“皇上有旨,十二章紋需得姜繡娘、胡繡娘、劉繡娘三人親手繡完,旁人不得代勞!”
承瑾接旨:“奴婢叩謝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只見鄒嬤嬤臉如茄紫,像敗下陣的斗雞垂頭喪氣。
錦盒里是些上好的金線,“這些是皇上賞的,讓姑娘好生繡制。”
鄒嬤嬤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卻不得不躬身接旨。等她帶著人悻悻離去,劉園園才拍著胸口:“嚇死人了!還好皇上有旨!”
胡嫣娘卻輕輕嘆了口氣:“可這畢竟是韋賢妃娘娘的人,往后怕是……”
承瑾沒說話,只是將皇上賞的金線拈在手里。
接下來的幾日,三人日夜趕工。
胡嫣娘補的火紋比先前更艷,劉園園的粉米紋按承瑾教的法子,顆顆飽滿生動。
趙構再沒來過,卻總有人送來些東西,防潮的香料,提神的湯藥……
月底前最后一夜,繡娘們繡完了最后一針黻紋,相背的紋路里,承瑾悄悄繡進了一根極細的銀線,像道隱秘的光。
宗彝紋的神獸眼瞳閃著光,藻紋靈動,火紋熱烈,粉米飽滿,黼紋的黑白斧形透著剛毅,黻紋青黑兩弓的相背藏著包容……
“終于繡完了。”劉園園揉著發酸的脖子,眼圈紅紅的,“這下可算能松口氣了。”
胡嫣娘卻望著窗外:“聽說康王昨日領兵去了太原。”
承瑾的心猛地一沉。
那天晨暮,他突然的出現,以及他的欲言又止,是來向她告別的?
太原是抗金的前線,戰況最是慘烈。
她忽然想起趙構轉身離去的背影,想起他黑色披風上的泥點……
她握緊了那方北斗布巾和晶瑩剔透的北斗墨錠,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
木盒里的北斗七星在暗夜里里泛著冷光,倒像是把夜空中的寒星鑿了下來,沉甸甸地壓著她的呼吸。
承瑾的指尖觸到墨錠的剎那,像被冰棱刺了一下,猛地縮回手,她長長地嘆了一聲。
“還勿困啊?”鄰床的鄧小翠用她的方言對承瑾說,:“儂是忒熱伐?”
承瑾慌亂地將墨錠藏于懷里。
熱。
怎會不熱。
承瑾這一慌亂,汗水簡直要浸濕完后背。
“熱又如何?慢慢熬,熬到天亮便好了。”承瑾似安慰鄧小翠,實則更多的是安慰她自己。
夏季的冗長,屋內除了紙窗敞開著,用密不透風來來形容悶熱天氣更適合。
陶碗里裝著在少府監領來消暑的冰湃果子不消片刻就化了水,鄧小翠搖著蒲扇,扇出來的風都是熱的,汗珠子順著額角往下淌。
這般悶熱,像是一張密不透風的網,連呼吸都帶著一股子黏熱的濕氣。
“巴望落一場雨,哪能總等得人心急煞啦。”鄧小翠不停地搖著蒲扇,嘴里嘀咕著。
承瑾從懷里掏出北斗墨錠,輕輕貼在汗津津的臉上。
那些沒說出口的感謝,沒來得及道的珍重,或許就像繡在線里的金粉,不必言說,自有光。
而她要做的,就是等著這光芒穿透烏云,等著那些該回來的人,踏著晨光歸來。
“跟著北斗走,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耳邊回繞著老木匠的話,腦子里是趙構的清淡的從容,清瘦的俊臉,平和的眉眼……
回家的路……承瑾指尖絞著蚊帳,暗忖著。
家在何處?
一夜無眠。
紫宸殿的偏廳里,十二章紋被高高掛起。
趙桓站在十二章紋前,指尖拂過那個靈氣的珊瑚。
窗外的陽光正好,照在十二章紋上,金線銀線閃著光,像極了他登基那天,手里那枚冰涼的玉璽,終于有了些暖意。
承瑾站在文繡院的臺階上,望著遠方。